元隆十八年初冬,京城连着三日大雪纷飞,路上积雪足有两尺深。
连街边做小买卖的铺子都关了一半,只有陈舟风雨无阻地按时出现在林相府前。
纷纷杨杨的雪花轻巧地在他的发丝和肩头堆叠起来,积攒成白莹莹的一片,浸湿了他那件有些泛白的蓝色棉袍。
他不抬眼看从这扇门里走出来的任何人,只是静默地立在漫天风雪里,垂着眼,任由风雪呼啸着刮过他的脸庞,化成一个个冰凉的圆点。
固执得有些疯狂。
两个月前,他刚刚得了江州乡试的头名,人人艳羡他的解元名头,连他自己也生出了一点不甘的妄想。或许,有朝一日,他也能封侯拜相。
这点不甘的妄想很快被冰冷的现实打得粉碎。
在他拿到解元名头的第二日,坊间突然传出了江州乡试中有人舞弊的流言。一时之间,朝野震动。
端朝礼待士子,无数贫寒子弟都是靠着科考出人头地、位极人臣。
科场舞弊这样的事,触动的不止是朝廷的利益,更是无数贫寒学子最紧绷的那根弦。
无数双眼睛盯着江州这批学子,彻查的消息也很快传遍江州,他心中痛恨倚靠家世在科场舞弊的小人,却不想,京城来的钦差敲响了他家屋门。
他想起那阵子频繁来找他温习功课的知府公子,面色铁青。
好在,他素日谨慎,不曾与这些官宦之家往来,亦不是贪慕荣华之人,嫌疑很快撇清。
他还尚未来得及喘口气,便有人提出无论是否舞弊,都该将这一批学子的功名全部革去,永不许再考时,他的心已经凉透了。
埋怨愤恨涌上心头时,林相在朝堂上舌战群儒,怒斥此举荒唐,有因噎废食之嫌,这才堪堪保住了他的功名。
赶赴京城等待春闱的日日夜夜,他都盼望能够远远向林相道一声谢。他省吃俭用,省下的盘缠都用来筹备那样微薄的不能细看的谢礼。
他知自己与林相如同云泥,所以只想远远拜谢。但事情的难度还是远超他的想象,他在林相府门前已经等候十日,这十日里林相府门前从未少过如他这般的学子。
络绎不绝,来来往往。只有今日,门前只他一个。
林朝暮就是在这漫天纷飞的大雪里,瞥见呆立在林府门外的陈舟的。
若是平常时节,陈舟这样的落魄学子她一眼也不会看。
她母亲是凤阳长公主,父亲是权倾朝野的林相,抛开宫中几位公主不算,整个京城中再找不出比她身份更贵重的女子。
她的眼里,从来没有旁人。
只是不巧,她同林相刚刚吵完一架,整个人正是火气冲天,又恰巧遇上陈舟那样平静地立在风雪之中。
看着就有林相年轻时的风姿,清冷自持、光风霁月。
她心中恶意一点点扩散,站在林府的台阶上,居高临下地问:
“你也是来求做林相门生的?”
陈舟不答,垂着眼静默。
“你可知道,每年求到林相门下的学子不知凡几,你有何过人之处,凭什么得他青眼?得他扶持?”
林朝暮看着那张静默的脸,就想起年幼时,每当母亲崩溃质问,林相同样垂眼静默的神情。那不是愧疚,是无声的挑衅。
像,太像了。
林朝暮冷笑着,握着怀中抱着的手炉,心中默念:“一、二、三……”
她眼角的冷意越来越浓,在“三”字刚刚念完时,手炉便向陈舟的肩头飞去。
鎏金手炉不算重,她的投壶技术又很是精湛,这一掷分毫不差地砸在陈舟的肩头。鎏金手炉闷响一声,磕在地上。
陈舟却仍是一动未动,垂着眼,静默着。只有肩头被震落的雪和衣服上平白生出的褶皱昭示着方才这一掷的分量。
“另一个。”林朝暮微微眯起眼,向身后婢女伸手,拿到了用来替换的另一个手炉。
同样一掷,力道却比方才大上许多。
似是泄愤,又像挑衅,总归是充满着她内心无穷尽的恶意。
她讨厌这种道貌岸然的样子,这种任风雨刮扫而我自岿然不动的样子。
手炉如她所愿地砸向陈舟,这一次不再是肩头,而是膝盖。
骨头和金属猛地碰撞在一起,陈舟左腿失力,一个趔趄,退后了半步,在地上划出一个深深的鞋印。
看上去像是为她低头。
林朝暮微微扯动嘴角,终于露出一个略微得意的笑。
积雪濡湿陈舟的鞋,冰凉的冷意从脚尖直冒向头顶,让他周身有些发麻。
他终于抬起眼,看向台阶上被厚实裹了一圈的少女,眼里倒映出少女透着无穷冷意的笑,僵的、假的、难看的笑。
他叹了口气,捡起地上的手炉,用冻得通红的手拍去上面的雪渍。
心平气和地告诉自己,林府对他有恩,一些无伤大雅的玩闹,他是可以忍受的。
“还给我。”林朝暮朝陈舟伸出手,莹润洁白的指尖点着朱红色的丹蔻,拱起一个漂亮的弧度。
比她手指弧度更加好看的其实是她的脸,但陈舟不再去看,而是侧身走向林府门边的小厮,不卑不亢地将手炉递过去。
“不许接!”林朝暮话中带怒,喝止了小厮,陈舟捧着手炉的手就这么僵直停在空中。
小厮面露难色,看向陈舟。
这几日里数他最烦这个没有眼色的落魄书生,他周身上下连寸像样的素锦都找不出,一套蓝色棉袍和一套浅青色棉袍轮换着穿了两轮不止,一看就是副穷酸相。
别说拜见林相,就是林府的门槛再低一尺,凭他的身份也是跨不进去的。
不过今日,连他都难免对这个穷书生生出三分怜悯。
因为他们家这位翁阳县主,是京城内外出了名的任性嚣张。
若她生气,林府十尺深的地少说要被掘出七八尺来垒成山丘,还要在山丘下掏个洞养两只黑漆漆的老鼠满府乱窜,搅得鸡飞狗跳才算完。
不过好在自从凤阳长公主薨后,这位祖宗干脆搬去了长公主府,一个月也不见得来一趟林府。今日,偏偏这么不巧,让这小子撞个正着。
小厮看向陈舟的眼神,越发同情起来。
林朝暮走向陈舟,面上再也挂不住笑意,无论真的假的。小厮麻利地让开陈舟面前的地界,生怕战火波及到自己。
愠怒悄悄爬上林朝暮的眉梢,接管了她所有的神情。
空气中有一把无形的剑亘在她与陈舟之间,她可以不管不顾地罚他、打他,陈舟都会如同方才一般默默忍受,可她偏要他低头。
偏要他向她低头。
她咬着牙,将手再次伸在陈舟面前,生硬地命令:“给我。”
陈舟低头,避开她身上浓郁的暖香,弯下腰将手炉放在地上,冷静开口:“小人微贱,不敢亵渎郡主。”
他嘴上说着不敢亵渎她,身子却恨不得离她八丈远,倒像是她的存在会玷污他似的。
林朝暮望向他弯下的脊梁,抬脚踩住了地上的手炉,扬了扬眉。
陈舟鼻尖不可控地涌入她身上的香气,甜腻地让人恶心,眼前便是林朝暮那只缀了几颗珍珠的锦鞋,上面绘着繁多花样,交叠错落得像她极致的恶趣味。
陈舟顿时满面通红,他脖后青筋微凸,十分快速地退开一截距离,身子绷得直直的,厉声道:“郡主请自重。”
对了,就是这样。要暴怒、要厌恶、要不顾一切地想逃离。
林朝暮神色终于有了一点变化,代替愠怒而滋生在眼角的,似乎是一种隐秘的,心满意足的愉悦感。
“若我不肯呢?你当如何?是再不来林府,还是干脆打道回府,永不入仕?”
林朝暮饶有兴味地看向陈舟愠怒的神色,从紧绷的嘴角到翕动的鼻翼再到紧蹙的剑眉,她见惯了京城纨绔们的放荡荒诞,陈舟的严肃认真倒是格外不同。
她信步走下台阶,停在倒数第二级上,保持微微高过陈舟的高度,目光忽的柔和下来:“你知道的,我是翁阳郡主,是林相的女儿。若有我引荐,别说拜林相为师,便是平步青云,亦不是难事……”
她继续欺身向前,手已挨着那蓝色棉袍的边缘。
“够了。”陈舟挡开林朝暮凑过来手指,眼神里满是止不住的寒意,“林相清正一生,有你这样的女儿,当真是辱没门楣。”
辱没门楣。林朝暮默默咀嚼着这几个字的分量,新奇地笑了。
她竟然在这么荒诞的一天里,看到了林燮如此虔诚的拥簇者。
他越是这样厌恶、拒绝,她越是想摁住他,让他好好看一看她这个“辱没门楣”的女儿,如何变本加厉地辱没门楣。
“这就是辱没门楣了?”林朝暮故作可惜道,“你对辱没门楣的认识还是浅薄了些。”
她从台阶上走下来,一步一步靠近陈舟。
每一步都在雪里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在刮陈舟已经冻硬了的面庞。
她进一步,他便退一步,窘迫、慌不择路地退,直到被逼到她出行的马车前,将脊背紧紧贴住车壁,撞得车檐上悬挂着的玉石珠链叮铃哐啷地响。
林朝暮勾起食指,从陈舟脸侧刮过,停在他干裂的唇上。
“郡主可知今日姿容落入旁人眼中会是如何?”陈舟的眼眸此刻如同一滩死水,深不见底。他的愤怒、他的羞耻、他的傲骨,此时此刻都被她攥在手里,只要轻轻一捻,便什么都不剩。
像知府公子说得那样,他的命,微薄如蝼蚁。只要有些权势之人,轻易便可碾碎。
而他,无法可想,无路可退。
林朝暮拒不肯停,淡淡一笑,指尖若有似无的在陈舟下唇敲打,“若你愿意噙住我的指尖,我保证你仍旧清正端方,不染纤尘。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