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小院的东厢房已彻底变为工坊的模样。空气中弥漫着贝粉独特的微腥与鱼鳔胶的淡香。巨大的工作台上,铺满了“万里沧溟耀龙寰”的精细图纸,旁边散落着各种刻刀、锉磨工具和试验用的贝片边角料。
苏弦序正进行到最关键的一步:制作主体龙纹的鳞片。她选用了楼默之父亲送来、最为珍贵的虹彩砗磲中的核心料,质地厚润,晕彩层次极富变化,在烛光下流转着金红紫绿的幻光,唯有此等材质,方能衬得起“耀龙寰”的磅礴气势。
她全神贯注,运刀如笔,小心翼翼地将一片打磨至适宜厚度的砗磲贝片固定在特制的夹具上,准备刻下第一片龙颈逆鳞。这逆鳞需得既□□又带有一种跃动的弧度,方能显其威严。
刀刃精准地切入贝材,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一切顺利。然而,就在她即将完成这片逆鳞的轮廓切割,准备进行细节修整时——
“咔……”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异响从刀尖下传来。
苏弦序的心猛地一沉,立刻停手。她屏住呼吸,凑近仔细查看。
只见那片完美无瑕、流光溢彩的砗磲片上,竟凭空出现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内部裂痕!那裂痕并非由她的刻刀直接造成,而是从材料内部悄然蔓延开来,像一道丑陋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原本浑然天成的瑰丽晕彩!
“怎么会……”苏弦序指尖发凉,轻轻触碰那裂痕边缘。贝片并未立刻碎裂,但这道内裂的存在,意味着这片精心挑选的核心料彻底废了。不仅无法承受后续更精细的雕刻和打磨,即便强行完成,也会在光影下无所遁形,成为整个作品致命的瑕疵。
挫败感如同冰水,瞬间浇了她一身。她放下刻刀,反复检查那块废料,又拿起图纸对照,确认自己的手法和力道绝无问题。
问题出在材料本身。
这批顶级虹彩砗磲,虽品相极佳,但或许是在漫长的海运或储存过程中,经历了温度、湿度的微妙变化,内部应力产生了极其隐蔽的不均衡。平时看不出来,一旦受到外部雕刻的细微压力,这种隐藏的缺陷就会在某个临界点突然爆发。
“小姐,怎么了?”阿青端着茶点进来,见苏弦序脸色苍白地盯着手中贝片,顿感不妙。
苏弦序将那片废料递给他,声音有些发涩:“内裂了。这批砗磲……恐怕有暗伤。”
阿青接过来对着灯光一看,脸色也变了。他是老匠人,深知这种内部暗裂最是防不胜防。“这……这可是最关键的主料!老爷送来的已是顶级,若这些都有隐患,那可如何是好?”
工坊内的气氛瞬间凝重起来。翠儿和小荷也围了过来,看着那片价值不菲却已然半毁的贝材,心疼又无措。
时间紧迫,重新寻觅同等品质的虹彩砗磲难如登天。难道这“万里沧溟耀龙寰”还未出世,便要夭折在这意想不到的材料陷阱里?
苏弦序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慌乱解决不了问题。她不能指望远在海州的楼默之,更不能此时就求助可能暗中关注的楼父。这是她作为匠师必须独自面对的第一道关。
她重新拿起那片内裂的砗磲,对着烛光反复观察裂痕的走向、深度。又起身,将箱中剩余的虹彩砗磲料全部取出,一片片地举灯透照,手指细细抚摸感受其纹理密度。
许久,她猛地睁开眼,眸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
“阿青,把这些砗磲料,全部按我画的线,切割成更小的标准单元!”她迅速在纸上画出许多不规则的小块,“快!避开所有可能应力集中的区域,我们化整为零!”
阿青一愣:“小姐,这……这龙鳞……”
“不做大片连续的龙鳞了!”苏弦序语速快而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兴奋,“我们改用碎嵌密拼之法!将这些小块的、确认无暗裂的砗磲,根据其天然晕彩的走向,像马赛克一样,重新拼镶出龙鳞的层次与光影!”
她拿起炭笔,在图纸上快速修改:“看,龙身扭动的弧度,正好可以利用不同角度的小贝片反射光线,营造出比完整贝片更强烈的动态眩光效果!这道意外的裂痕,或许能逼我们做出更耀眼的‘龙寰’!”
思路一变,豁然开朗。
阿青闻言,仔细一想,眼中顿时爆发出光彩:“妙啊!小姐!如此一来,不仅解决了暗裂风险,拼镶出的龙鳞因角度多变,流光效果恐怕会更胜一筹!只是……这工艺极其繁琐,对眼力和手法要求极高,耗时也要翻倍……”
“那就熬夜!那就拼命!”苏弦序斩钉截铁,脸上重新焕发出神采,“只要方向对了,剩下的,不过是水磨工夫!我们海州的匠人,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和巧劲!”
她立刻重新规划工序,将团队人员重新分工。有的人负责精准切割小贝片,有的人负责按晕彩分类,她自己则亲自执刀,进行最核心的拼镶粘贴。
烛火彻夜未熄。
小院里,只闻及细微的切割声、打磨声,以及苏弦序偶尔低声的指令。第一次挫折带来的阴霾,被她凭借过人的技艺储备和临场应变能力,硬生生转化为了一次工艺创新的契机。
当第一缕晨光透过窗棂,照亮工作台时,一片由数十块细小砗磲完美拼嵌、流光溢彩、仿佛随时要腾空而起的龙颈鳞甲,正静静地躺在那里,光华璀璨,毫无瑕疵。
苏弦序熬得双眼通红,嘴角却扬起一抹疲惫而欣慰的笑。
这第一劫,她凭自己,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