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放学的时候,吴忧看着平时第一个冲出教室门的简胜添同学,正慢条斯理地收拾书包,时不时往自己这边瞄一眼。
教室里人差不多走光了,简胜添忽然往他胳膊上蹭了蹭。
“忧啊,小忧忧。”
“能别这么叫吗…”
“跟你聊会儿天,行吗?就一会儿。”
吴忧已经站了起来,为避免“非必要的社交”正想加速溜走,却一下愣住了。
第一次见简胜添带着有些忧伤的乞求的眼神看人。
那双厌世的三白眼不见了下面那一白,上挑的眼尾乖乖的隐没了嚣张气焰,墨黑的瞳仁里闪着碎光。
这种表情可能他自己也没怎么做过,不太有经验,给人一种犯错的哈士奇既视感。
福至心灵,吴忧起了个坏心思。稍微俯下身去凑近他的耳朵,粗硬的短发刺得侧脸痒痒的。
“这么低声下气的肉麻样子,要是被弟兄们看到了还以为你拜我为师了。”
男生唰地一下变了脸站起来。
好你个老阴鬼,敢激老子……简胜添心说。
不过他按耐住揍人的冲动,缓缓呼出一口气。脸上的寒霜便轻轻一收,又绽放开别扭的笑容。
“对啊,我成绩这么差,正想拜忧老师为师!”
事出反常必有妖,吴忧愣了一秒,随后转身就撤,书包也没来得及背上。
身后似乎传来一声轻叹。
路跑到一半,还没来到后门口,就感到腰上骤然一紧,随后脚底一空。
低头看去,简胜添小麦色的手臂把自己给箍得腾空了起来。使劲儿挣扎了几下,那手臂铁钳似的纹丝不动。
“喂!你给我放开!”
身后抵着那人的胸腹。很结实,硬邦邦的像一堵墙。
男生不装了,沉默着快步退到教室后的工具房里。
就在吴忧双脚落地的瞬间,工具房的门“砰”地一声被甩上了。
房间很小,墙壁上挂着一排扫把拖把和抹布。磨砂玻璃窗紧闭着,室内空气不流通,有股淡淡的霉味。
简胜添高大的身影背着光,把吴忧堵在靠墙的角落。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忘了告诉我,”
压迫感,在这与世隔绝的一隅压得人透不过气。
“谁欺负你,谁就要倒霉对吗?”
吴忧往后抵住墙体,手指甲抠进墙灰里。如瘟神般被嫌弃被孤立的日子,又要开始了吗。
“简胜添,这么离谱的话……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我不信你自己不知道。只要告诉我是,或者不是。”
落针可闻的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吴忧打算认了的时候,简胜添突然抬起右手。
那是一个响亮的脑瓜崩,吴忧只听见啪地一声,额头上传来一阵痛意。
“嘶…”
他捂着额头看向简胜添,看到对方往后退了几步。
眼睛一瞬间瞪大,吴忧好像明白了简胜添为什么要这样做。
由于湿拖把要挂起来滴干水分,所以挂钩都设计得都比较高。上次打扫之后也许有矮个子够不着,一根拖把挂得摇摇欲坠不稳当。
此时那根拖把诡异地晃了一下,从挂钩上掉下来,正好“啪”地一声,不轻不重地砸在了简胜添的后脑勺上。
“哈……你看,邪不邪乎。”
他扯起一边嘴角笑了笑,薅了一把后脑勺短短的头发,回身将拖把重新挂好。
吴忧心虚地看着他,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挂好之后,简胜添吹着口哨拉开门往外走去。
“这么有趣的事情,得赶快告诉全世界才行。”
吴忧一听,赶紧扑过去把门拦住。
“不…不行!不能告诉别人!”
由于惯性,简胜添没刹住脚,跟吴忧碰了个满怀。
“哟,”他低下头,看着吴忧略慌张的脸,吊儿郎当的眼神没压住又蹦了出来。
“这么怕?”
吴忧认真地点点头,抵着门框的手一点也没放松。
下巴被一只大手轻松捏住,简胜添抬起吴忧的脸,认真地望进他深棕色的杏眼里。
“跟你说个事儿。我和你正好相反,揍人就会有好运。
但是现在,它好像被你搞没了。告诉我怎么解决,你是灾星的事我就不说出去。否则……”
两人的胸膛轻轻起伏着,可以听见互相的呼吸声。
吴忧没有思考太久,收回了手站直了,别开交融的视线,故作冷静地说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怎么让你再次幸运。至于我的事,你爱说就说吧。”
说完便要走,不给商量的余地。
简胜添看起来似乎有点意外,往门边歪了一下,没再拦他。
其实吴忧知道该怎么做能帮人幸运。
他太知道了。
但小时候发生过的那件事,在心里留下了抹不去的创伤——不想被人当成祸害,但更不想放弃守了多年的原则。
刚懂事时发现欺负自己的人会倒霉,同时也发现了如果动手欺负别人,那人就会走运。
冥冥之中的力量真是厉害,不仅能报仇解恨,还能替自己消除业障。
按照这个道理,吴忧本不会成为所谓的“灾星”。但他从七岁多开始,就再也没有欺负过别人。
那天是个晴朗的周末,小吴忧和李子瑕坐了很久的公交,来到市中心的儿童游乐园玩。
一大片封闭的场地里,充斥着小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泡沫地板上堆满彩色海洋球,钢管做的网状城堡高高耸立,各种形状的滑滑梯穿插其间,城堡的小单元里还有秋千蹦床等各色设施。简直是儿童天堂。
家长们被禁止入内,有的去旁边逛街,有的坐在游乐场提供的板凳上看报纸。
吴忧爬到城堡顶端跟妈妈招了招手,示意她可以不用守着,毕竟是七岁的男子汉了。
又喊又叫着疯玩了一会儿,吴忧发现不起眼的地方有个男孩一直蹲在角落里不动,不和别人玩也不自己玩。
印象里那个孩子长得特别好看,但具体是什么模样早已经记不清了。
应该是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皮肤是温暖的小麦色,穿着很精致的衣服。
为什么不和大家玩?这么贵的游乐园,自己窝着不浪费吗?他走过去问那个男孩。
男孩低下头,就像没看见他一样,默不作声。
“喂!你是哑巴吗,还是聋子?”
吴忧伸手轻轻捏了他耳朵一下。
男孩抬手把他打掉,看了他一眼又把头垂下去,细声细气地说:
“我不和野生的小朋友玩。”
“…野生的小朋友?”
“你不是我同学,也不是我亲戚,你是野生的小朋友。”
“那好吧……但你为什么不和野生小朋友玩呢?我又不会吃了你呀。”
这样一来一回,小吴忧跟小男孩渐渐熟悉了起来。男孩说他家特别有钱,爸爸妈妈怕他被绑架,禁止他和不认识的人来往。
还说他和爸爸妈妈很少见面,因为自己太差劲了,每次都等不到他们回来就会睡着。
保姆阿姨是最好的玩伴,但常常会逼他吃些奇怪的东西,比如卫生纸、浆糊,或者头发。
吴忧幼小的心灵被狠狠震撼到了,眼睛瞪得大大的。
“那你也太可怜了吧!”
“啊?可是,妈妈说过我是最幸运的,因为穷人家的小孩长大后都很苦……”
忽然响起一阵摇铃声,男孩触电般一骨碌站起来往城堡下面爬去。
摇铃的是个中年女人,应该就是他所说的阿姨。看着圆圆胖胖的,给人的感觉却并不和善。
男孩走过去,喝她递过来的水。一不小心呛到了,水泼在她裤子上。
女人生气了,把手伸进男孩大腿内侧,在隐蔽的位置狠狠拧了两下。
男孩爬回城堡,重新贴到吴忧身边。他强忍着眼里的泪水,揉了揉刚才被拧痛的地方。
小小的吴忧已经出离愤怒了,想狠狠责怪他为何不反抗。
但看着男孩乖乖的样子又觉得心疼,骂不出口。
好想抱抱他……
于是吴忧抱了上去。
男孩的身体一瞬间僵僵的,像是被吓到了。
“怎么啦?没有人这样抱过你吗?”
臂弯里的男孩点点头。
希望你幸运,希望你这辈子都幸运!
小吴忧眼角热热的,是泪水在往外涌。
可是,怎样送你一辈子这么大的幸运呢?
平时欺负小朋友,他们只能得到些三瓜俩枣的小号幸运,很快就用掉了,连一天都不能维持。
……有了!
“闭上眼睛,我有个礼物送你。记住以后不许做乖孩子,知道了吗!”
男孩听话地应了一声。
然后,他被吴忧从城堡最高处推了下去。
就像一个破布娃娃一样,在包裹着海绵的钢管上来回撞击着,最后跌进海洋球的池塘里。
第一声尖叫响起后,惊呼声伴随着人群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包围住埋在球堆里昏迷着的小孩。
“死人了!死人了!!”
家长们都深怕出事的是自己的孩子,有的甚至吓得双腿发软直打抖。
吴忧也后知后觉地怕了起来……
难道自己下手太重,把那个男孩直接摔死了吗!?
完蛋了!妈妈说过杀人要偿命,那自己也要被枪毙了!?人生到此为止了!
巨大的恐惧如雷霆一样击中了他,小小的吴忧颤抖着大哭了起来。
接下来的事情,他只记得是一片混乱,妈妈好像还给什么人当众下跪了。回到家关了几天禁闭,其间听到爸爸和妈妈一直在吵架。
这天深夜李子瑕走进来,披头散发神情憔悴,像一只女鬼。吴忧从未见过这样的妈妈,一下子哭了出来。
妈妈的手很冰凉,也流着眼泪,静静抱着他。
“那个男孩惹你不高兴了?”
小吴忧打着哭嗝摇摇头。
于是她温柔地吻了吻他的额发说,“好宝…别担心,他只是脑震荡,没有死,但精神很差…爸爸妈妈已经赔了很多钱给他家…”
那孩子没有死?
明明心里涌起被解救的感觉,吴忧却忍不住哭得更响了。
妈妈知道自己的秘密,妈妈是懂的。
“答应妈妈,以后不要再这样做好吗?”
“我…我只是想让他幸运…”
“傻啊!世上没有人能接受这样的理由。你说是为了别人好,反倒会招惹大祸。”
“唔…可是…可是……”
“这种事,以后绝不可再做!
忧忧,你不用去害任何人……甚至连反击都不需要!而且就算你是好意,别人也不会相信。
现在,我们一起祈祷那孩子没有严重的后遗症……好吗…”
于是吴忧默默对神明许愿——愿男孩不会变成傻瓜。
作为交换,不再为了幸运伤害别人。若有违背,断子绝孙!
武侠剧里都是这么发誓的。
可能吴忧妈妈也没有料到,在这次近乎闹出人命的事件发生后,儿子的性格慢慢改变了。
所有的事他都忍气吞声。反正,该惩罚的人老天会帮忙惩罚。
夕阳沉重地挂在天边,快走到家的时候吴忧才发现自己竟然没带书包回来。
都怪那傻大个搞出这么个幺蛾子。
算了,晚上就刷刷网课明天早点起床去教室赶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