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秋的会稽山浸在一场连绵的冷雨里,青黛色的峰峦被乳白色的雾霭缠得密不透风,连越水都失了往日的清亮,泛着暗沉的墨绿。
谢临舟蜷缩在渡口破败的望江亭下,锦缎长衫早已被雨水泡得发皱,前襟凝固的暗红血渍混着泥水结成硬痂,贴在皮肤上又冷又痒。
他紧攥着袖中半块断裂的羊脂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喉间反复涌上的铁锈味提醒着他,昨夜那场追杀并非噩梦。
亭外的雨丝被风斜卷着,打湿了他散乱的鬓发。
谢临舟抬头望去,江面烟波浩渺,几叶乌篷船如墨点般隐在雨雾中,远处的渔歌被风吹得支离破碎,竟让他想起京城的宫墙——同样的深不可测,同样的危机四伏。
半个月前,他还是大理寺最年轻的评事,手持吏部尚书贪墨案的关键证据,满心想着澄清吏治、匡扶正义。
可一夜之间,证人横死狱中,同僚反戈相向,他从追查者变成了被全城通缉的“叛臣”,只能带着这半块刻着“临舟”二字的玉佩,一路向南奔逃,投奔父亲口中那位隐居会稽的“老渔翁”。
“客官,要坐船吗?”
温润的嗓音裹着吴越软语特有的软糯,穿透雨幕落在耳边。
谢临舟猛地回神,指尖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挂着他的绣春刀,如今只剩空荡荡的刀鞘。
他缓缓转身,看见亭外停着一艘乌篷船,船头立着个穿靛蓝短打的青年。
青年约莫二十出头,皮肤是被日光晒透的蜜色,额前碎发沾着细碎的雨珠,笑起来时眼角弯成月牙,像山涧不受拘束的溪流。
他手里撑着支青竹篙,竹梢还在滴着水,腰间别着个竹编鱼篓,篓沿插着几朵刚摘的野菊,竟在这萧瑟秋雨中透出几分鲜活气。
“雨一时停不了,这渡口就我这船了。”
青年见他不动,又往前迈了两步,脚步轻得没溅起水花,“到镇上五十文,要是去山里更深的地方,给够船钱就行。”
谢临舟打量着他。
青年的眼睛很亮,像映了星光的越水,里面积满坦荡的善意,没有丝毫探究或戒备。
这种纯粹让他紧绷的神经稍松,喉间动了动,却发现连日奔波早已让他发不出声音,只能从怀里摸出枚碎银递过去。
“够了够了。”青年麻利地接过来,用牙咬了咬确认成色,随即弯腰掀起船帘。
“您请进,篷里干着。我叫云杓,就住在这越水边上。”
谢临舟弯腰钻进乌篷,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扑面而来。
舱内铺着干净的竹席,角落里堆着些晒干的桂花,用粗布包着,香气正是从那里散出来的。
他刚坐下,云杓就端来个粗瓷碗,里面盛着温热的姜茶:“喝口暖暖身子,看您冻得嘴唇都紫了。”
姜茶的辛辣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冻得发僵的五脏六腑。
谢临舟捧着碗,看着云杓撑篙的背影。青年动作娴熟,竹篙插入水中再抬起,溅起的水花在雨幕中划出细碎的银弧,乌篷船像条灵活的鱼,悄无声息地驶入烟雨朦胧的江面。
雨打在乌篷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混着船桨划水的“咿呀”声,竟生出一种奇异的安宁。
“您是从京城来的吧?”云杓忽然开口,打破了舱内的寂静。
谢临舟捏着碗的手一顿,抬眼看向舱外。
云杓的侧脸在雨雾中若隐若现,语气听不出异样:“您的长衫料子是云锦,镇上只有去年来的盐商穿过,而且您说话的调子,和说书先生讲的京城故事里一个样——字正腔圆的,带着股书卷气。”
谢临舟没应声,只是将目光移向江面。他确实来自京城,来自那个朱墙金瓦堆砌的牢笼。
那里有他的功名抱负,有他的师友同僚。
可一夜之间,那些都变成了刺向他的利刃。
他至今想不明白,究竟是谁在背后操纵一切,又为何要置他于死地。
云杓像是没察觉他的沉默,自顾自说着:“这越水好着呢,春天有桃花落进水里,夏天能在船板上晒月亮,秋天满山的桂花香能飘十里。好多人来了就不想走了。”
他顿了顿,竹篙在水中一点,船身轻轻一转,避开了江心的暗礁,“您要是想躲清净,前面有个废弃的木屋,以前是看林人住的,收拾收拾就能住。我常去那边砍柴,知道那屋子还算结实。”
谢临舟愣住了。
他从未说过自己要躲起来,可云杓的话却像精准地戳中了他的心思。
他看向青年的背影,对方依旧撑着篙,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调子轻快得像要飞起来,完全没把他这个来历不明、满身狼狈的异乡人放在心上。
这份不带功利的善意,让他想起儿时府里的老管家,每次他犯错被父亲责罚,老管家总会偷偷塞给他一块桂花糕,也是这样不问缘由地护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小了,远处的会稽山露出隐约的轮廓,青灰色的山体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云杓将船停在一处浅滩,指着岸边的小径:“顺着这条路走半里地就到木屋了,屋顶有点漏雨,不过我明天可以帮您修。”
他说着递过来个布包,“里面是几个桂花糕,刚从镇上买的,您先垫垫肚子。”
谢临舟接过布包,指尖触到布料的粗糙纹理,心里忽然泛起些异样的滋味。
他在京城见惯了官场的尔虞我诈、人情冷暖,上位者的笑脸藏着算计,同僚的寒暄裹着试探,从未想过会在这江南水乡,被一个素不相识的船夫如此善待。
“谢谢您。”他终于找回了声音,沙哑得厉害。
云杓笑起来,眼角弯成月牙:“客气啥,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要是缺啥就到渡口找我,我每天都在这一片撑船。”
说完他又想起什么,补充道,“对了,晚上别随便出门,山里有野猪,虽然不伤人,但叫声怪吓人的。还有,最近镇上不太安生,好像来了些外乡人,您尽量少露面。”
谢临舟点点头,拎着布包下了船。刚走两步,身后传来云杓的声音:“忘了问您名字了?”
“谢临舟。”
他回头说了句,看见乌篷船已经调转方向,渐渐消失在烟雨迷蒙的江面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像被岁月轻轻划过的印记。
顺着小径往前走,果然看到了云杓说的木屋。
屋顶确实有几处破洞,墙角长着些枯黄的杂草,但整体还算完好。
谢临舟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
他找了块相对干净的竹席坐下,打开布包,里面的桂花糕还带着余温,咬一口,甜香混着桂花香在嘴里化开,久违的暖意从胃里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掏出怀里的半块玉佩,借着从破洞透进来的天光看着。
玉佩是母亲留给他的,另一半在父亲手里。
原本约定事成之后在江南汇合,可如今父亲杳无音信,他自己也成了亡命之徒。
玉佩的边缘还带着裂痕,是昨夜为了躲避追杀,他从悬崖滚落时磕坏的,就像他如今支离破碎的人生。
夜色渐深,雨彻底停了。
窗外传来虫鸣,还有越水潺潺的流淌声,清越而悠扬。
谢临舟躺在竹席上,连日的疲惫涌上来,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总觉得这场追杀没那么简单,吏部尚书贪墨案背后,似乎牵扯着更大的势力,而他无意间触碰到了最核心的秘密。
那些人既然能在京城布下天罗地网,就未必找不到这会稽山来。
不知过了多久,院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谢临舟瞬间清醒,抓起身边的石头躲到门后。
门外的脚步声很轻,停在门口片刻后,传来云杓的声音:“谢先生,您睡了吗?我给您送点柴火和油灯。”
谢临舟松了口气,打开门。
云杓抱着一捆柴火站在门口,手里还提着个陶制油灯,灯光在夜色中摇曳,映得他脸上的笑容格外温暖。
“看您屋里没点灯,猜您肯定没有柴火。”
云杓把柴火放在屋檐下,将油灯递给他。
“油是新添的,能烧一整晚。我还带了点草药,您身上好像有伤,敷上能止痛。”
谢临舟接过油灯,指尖不小心碰到云杓的手。
对方的手很暖,带着常年握篙留下的薄茧。
他看着青年手里的草药,叶片翠绿,还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显然是刚从山里采来的。
“麻烦你了。”谢临舟的声音有些干涩。
他实在不习惯这样无功受禄,尤其是在自己深陷泥沼、随时可能连累他人的时候。
“不麻烦。”云杓摆摆手,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玉佩上,眼神亮了亮。
“您这玉佩真好看,是和田玉吧?我以前在镇上见过一次,特别温润。”
谢临舟下意识地捂住玉佩,含糊地点点头。
云杓也没多问,只是说:“您早点休息,我明天早上来帮您修屋顶。要是夜里听到什么动静,别出来,喊我一声就行,我住得不远。”
说完便转身离开了,脚步很快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
谢临舟关上门,点燃油灯。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小小的木屋,也照亮了他眼底的复杂情绪。
云杓的出现像一道意外的光,照进了他灰暗的逃亡生活,可他也清楚,自己身上的麻烦太大,靠近他的人都可能被牵连。
【就像《山河令》里的周子舒,带着一身伤痕浪迹江湖,不愿拖累任何人,他如今的处境,何尝不是如此。】
这一夜,谢临舟睡得并不安稳。
半梦半醒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京城的大理寺,看到同僚们冰冷的眼神,听到追杀者的刀风声,还有父亲临走前的叮嘱:“临舟,若事不可为,便往江南去,寻老渔翁,他会护你周全。”
直到天快亮时,他才沉沉睡去,梦里是越水的烟雨,还有撑着乌篷船的青年,笑得眉眼弯弯。
第二天一早,谢临舟是被院子里的响动吵醒的。
他推开门,看见云杓正站在梯子上,小心翼翼地修补屋顶的破洞。
青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短打,后背已经被汗水浸湿,头发贴在额头上,却依旧干劲十足。
“您醒啦?”云杓听见动静,低头冲他笑了笑,“再等会儿就修好了,中午保证不漏雨。”
谢临舟走到梯子下,看着他熟练地铺瓦片、涂泥灰,忽然开口:“我帮你吧。”
云杓愣了一下,随即笑着点头:“好啊,那您帮我递一下瓦片,就在那边的竹筐里。”
两人配合着修屋顶,没一会儿就熟络起来。
云杓话很多,从越水的鱼讲到会稽山的笋,从镇上的书坊讲到河边的桂花树,絮絮叨叨的,却不让人觉得厌烦。
他说镇上的张婶做的肉包最好吃,馅里加了笋丁,鲜得能掉眉毛;说陈伯捕鱼的本事全镇第一,能用竹篙挑起水里的柳叶;还说山后的清泉最是甘甜,夏天喝着沁人心脾。
谢临舟大多时候只是听着,偶尔应一声,却发现自己紧绷的神经,在这细碎的闲聊中渐渐放松下来。
他想起在京城时,每天面对的不是堆积如山的案卷,就是官场上的明争暗斗,从未有过这样轻松自在的时刻。
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落在身上暖洋洋的,竟让他生出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只是个来会稽山避世的读书人,而非亡命天涯的逃犯。
中午的时候,屋顶终于修好了。
云杓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搞定!待会儿要是下雨,您就知道效果了。”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给您带了早饭,是镇上张记的肉包,还热着呢。”
谢临舟接过油纸包,心里泛起暖意。
他看着云杓,忽然问:“你为什么要帮我?我们只是萍水相逢。”
云杓正在收拾工具,闻言抬起头,脸上的笑容很干净。
“因为我觉得您不是坏人啊。而且,谁还没个落难的时候呢?我小时候爹娘走得早,是镇上的人帮衬着长大的,现在我能帮别人一把,挺好的。”
谢临舟看着他清澈的眼睛,忽然说不出话来。
在京城的官场里,他见惯了趋炎附势、落井下石,从未想过世间真有这样纯粹的善意,不掺任何利益,只是单纯地想帮一个陌生人。
就像温客行遇到周子舒,两颗孤独的灵魂在黑暗中相互取暖,或许他和云杓的相遇,也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注定。
“对了,”云杓忽然想起什么,“下午我要去镇上买东西,您要不要一起去?顺便买点米和菜,总不能一直吃桂花糕。”
谢临舟犹豫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尽量避免去人多的地方,可看着云杓期待的眼神,拒绝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而且,他也想趁机打探一下“老渔翁”的消息,或许镇上的人会知道些什么。最终,他点了点头:“好。”
云杓开心地笑起来,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谢临舟看着他的笑容,心里忽然有了个念头:或许,在这会稽山,在这越水边,他真的能暂时找到一处安身之所。
吃过早饭,两人一起往镇上走。
秋日的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云杓走在前面,偶尔停下来指给他看路边的野果,或是讲些镇上的趣闻。
谢临舟跟在后面,看着青年轻快的背影,忽然觉得,或许这场逃亡,也并非全是绝望。
走到渡口时,谢临舟看见江面上飘着几艘乌篷船,远远望去,像一个个黑色的剪影。
云杓指着其中一艘:“那是陈伯的船,他捕鱼可厉害了,昨天还送了我两条鲫鱼,味道可鲜了。”
谢临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心里忽然一动。
船头坐着个皮肤黝黑的老者,正慢条斯理地修补渔网,眼神浑浊却透着精光,周身带着一种与世无争的沉稳。
这会不会就是父亲说的“老渔翁”?
他正想着,云杓忽然推了推他:“快走啦,再晚张记的包子就卖完了。”
谢临舟回过神,跟上青年的脚步。
阳光正好,秋风不燥,越水潺潺流淌,载着乌篷船,也载着他渺茫的希望,缓缓驶向未知的前路。
他不知道这场逃亡何时才能结束,也不知道前方还有多少危险在等着他,但他知道,至少此刻,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而这会稽山的烟雨,这越水的温柔,还有身边这个纯粹热忱的青年,或许就是他黑暗人生里,唯一的光。
大家好呀!我是新人作者轻月漪[哈哈大笑]《越水谣:半生词写一世情》第一章来啦!特别喜欢《山河令》,所以特意参照《山河令》的宿命感,写了这场烟雨江南的初遇——背负秘密的逃犯遇上纯粹热忱的渔郎,光是想想就好嗑~ 谢临舟的隐忍和云杓的温暖会慢慢碰撞出火花,后面还会埋入贪腐案的线索和“老渔翁”的谜团。喜欢这种江南烟雨 江湖感的宝子,记得点收藏呀!有想看的互动情节,评论区告诉我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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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孤舟载雨入烟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