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路朝灵堂赶去,说也奇怪,他们在远处看灵堂里还有影影绰绰的人影,现在离得近了,哭声唢呐声倒是变大了,但人却是一个也看不见,只剩下中央写着“祭”字的白色帐幔在阴风中飘荡。
太安静了,原遗回头一看,林风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怎么回事?”
“是幻境。”水宝宝嗅嗅周围的气息,严肃开口,“针对物灵的一个幻境,你应该是因为和我法术相连的原因,和我一起被拉进来了。”
他不由分说地拉住原遗的袖子:“跟着我,不要乱走。”
树林阴风阵阵,一片漆黑,稍微走远一点就会被黑暗吞噬,唯有停驻在空地的灵堂,靠着供桌上的长明灯成为了这个场景唯一有亮光的地方。
水宝宝阵法修得很好,如果这里只有他一个物灵的话,他只简单粗暴地找到阵眼然后再摧毁掉就能出去了,最多在时空中迷失几天。但是现在原遗在这里,以前又没有人类进物灵阵法的先例,谨慎起见,他只能带着对方一步步按照阵法主人的要求走,正面破解阵法。
随着他们的走进,中央的蒲团上出现了一道淡青色的身影。
“阿留哥,这是你的阵法。”水宝宝放开原遗的手,笃定地开口。
阵法主人和阵法气息相连,很容易分辨。
“千里传音符和这个幻境阵法耗费了你不少法力吧?你现在还剩下多少法力,能用来维持这个阵法呢?”水宝宝皱眉问他,语气沉沉。
“我也不知道。”阿留跪在蒲团上,面朝着上方的棺材,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温柔和煦,“能支撑多久就支撑多久吧。”
长明灯倏地闪动了一下,那一刻,跪在灵堂的阿留仿佛和原遗记忆中跪在寺庙的某个身影重合了。
“我以为江思粹会选择顾宅,没想到是在这个树林里。”原遗看着棺材中沉睡的人缓声开口。
阿留却摇头:“她没有去过顾宅。”
水宝宝也看向江思粹苍白瘦削的面孔:“顾清辰从锦州回来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他没有回来。”原遗几步上前,没了吊帘的遮挡,他能更加清楚地看清棺材里的一切,包括江思粹手腕上缠绕着的两根红线,一根是在月老庙求来的,一根是曾经扎在某人头上作发带的,每根红线尾都系着一片的枫叶。
两根红线,两片枫叶,再加上阿留,就是江思粹所有的陪葬。
“顾清辰死在了锦州。”阿留平静的讲述着,“京城和锦州距离太远了,再加上大雪天寒,信鸽用了一个月才飞到江府,主人看到信的时候,顾清辰就已经回不来了。”
“但那时,她还不知道。”
东临国四十七年冬,寒疫大规模爆发,第一个传出噩耗的,就是锦州。
“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诞生的,但那时的思维相当混沌,只是作为执念而存在,一直到后面几年,有了灵体,才算是有了真正的意识,成为了物灵。”
“我修出灵体的那日,恰好是主人出嫁的日子。”
阿柳在下人一路的贺喜声中,捧着嫁衣从外间走来,轻轻放在床前,看着江思粹独自坐在梳妆台前给自己上妆,透过昏黄的镜面看见她平静如水的脸,又想起自己一路走来看见的下人们喜气洋洋的表情,她心里泛上一阵酸涩。
“小姐。”阿柳像往日一样,走过去,蹲在江思粹膝前,勉强扬起一张笑脸,“您今日也很美。”
江思粹把手里的眉黛放进她手里,好似没看见她红红的眼圈,笑着说:“来替我上妆吧。”
江思粹平日多穿素雅的颜色,衣裳也多为浅色,甚少有像今日这样华丽庄重的打扮,凤冠霞披,宛如冬日里的一支红梅。
江府的下人们都在忙着布置迎亲现场,热闹的声音隔着门传进屋内,反倒是衬得这里异常安静。主仆二人难得的没有说话,只能听见炭火燃烧的簌簌声,配合着窗外呼啸的风雪,恍然间,让阿柳觉得自己回到了几年前。
只是今天不会再有信来了,当年说要回来的故人,早已在风雪中逝去了。
缓慢而温和的敲门声响起:“思湄,我能进来吗?”
江颐之走进来,拿起梳妆台上的梳子,看着阿柳道:“我替思湄梳头,你也忙了一早上了,下去休息休息吧。”岁月也极其偏爱她,几十年的时光在她身上没有留下苍老的痕迹,反而给了她如陈酒般的醇厚气质。
阿柳识趣地走了出去,替这对母女关上门,透过半阖的门缝,她看见梳妆台前一坐一站的两道背影,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不同的是,江思粹更决绝,决绝到让江颐之也跟着心伤。
“思湄。”她看见江思粹手腕间,那根始终不肯摘下的红绳,不知是叹气还是苦笑,伸手在上面拍了拍,“母亲替你梳头。”
“一梳梳到尾,夫妻共白首。”
“二梳鬓角齐,举案又齐眉。”
“三梳绾成髻,安稳度四季。”
黑色的青丝柔顺地流泻在她手指间,又被她一一抚过。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第一次为女儿梳了妇人的发髻,把散落的发丝全部盘了起来,沉重的发饰戴在江思粹的头上,像一道华丽的锁。
她把当年母亲给自己的陪嫁,戴了几十年未曾取下的玉镯摘下来,替江思粹戴上,她用微微颤抖的手将江思粹冰冷的手拢在一起,轻轻叫了一声:“思湄。”
她有很多话想问,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出口的,只有一句:“告诉母亲,你高兴吗?”
江思粹低低嗯了一声,主动握上母亲的手,温声道:“我高兴。”
……
几大串红鞭炮在江府门口炸响,锣鼓喧天,众多百姓围在街道上,他们是特意来瞧热闹的。
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新娘子出来了!”
阿柳扶着盖了红盖头的江思粹出门,突然听见旁边传来小声的询问:“阿柳,跟着我走,不留在江家,你真的不后悔吗?”
阿柳是江府的家生子,从小和江思粹一起长大,两人情谊深厚,江府的众人也基本上把她当作二小姐来对待的。
“不。”阿柳紧紧握着江思粹的手,好像生怕被丢下似的,一脸倔强,“小姐去哪儿我去哪儿。”
“比起我,我更想问,小姐你呢?跨出这道门,你以后会后悔吗?”
江思粹摩挲着手腕上多出来的一根红丝带,没有马上开口。
顾淳刚刚来过了,说是来祝福她新婚,就是脸上的笑比哭还难看。
“这是前几天收拾我哥的……东西的时候找到的,应该是当年和信一起寄过来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一直没见到过,恰好在姐姐要成婚这几日找到了,我想也是缘分。”
“姐姐带着它,我哥会保佑你的,以后一定快快乐乐,平平安安的。”
今日原本该是一个大雪天的,但江思粹出房的时候,雪就停了,太阳从云层里出来,阳光落在她身上,却并不温暖,只要是冬日,任何东西都是带着寒气的。
她把手腕上的两根红绳掖了掖,放在袖子里,然后跨出门对阿柳道:“我从不后悔。”
男方的花轿已经停在门口,江思粹弯腰进了花轿,云层聚拢,又开始下雪了。
一颗雪花落入阿柳的手心,悄然融化,隔着大红色的轿帘,她仿佛能看见自家小姐安静垂眸坐在花轿中的模样。
红色的迎亲队伍趟过白色的雪地,一红一白,对比鲜明。她想,为什么新郎要选在冬日接亲呢?
为什么偏偏是新郎被派到锦州任职呢?
成亲后,江思粹就跟着夫家搬去了锦州。对方在江思粹进门前,就有几房妾室和通房,关系甚笃,他们二人的结合也只是门当户对,是以两人并没有什么感情,婚后也只是相敬如宾。
半年后,江思粹提出和离。
对方的态度很坚决,不同意和离,原本江思粹都已经做好长时间僵持的准备了,但没想到不出一月,男方的态度突然软化,同意和离了。
签和离书当日,她收拾东西的时候,阿柳匆匆从外面跑来,说在对方书房里发现了一封信。
信上的字迹很熟悉,熟悉到她连多看几眼都不敢。
是她父亲,慎御史从良多年后,第一次以权势压人,逼对方放她走。
她带着阿柳找了一个小院子,定居在了锦州。
锦州不算是富饶之地,比京城差多了,冬寒夏热,一年总会闹几次天灾,因此流离失所的孤儿尤其多。
她们从街上、城外、人贩子手里捡了不少孩子回来,养在院子里,江思粹教他们读书习武。
一过就是七年。
但她实在不适应这里的气候,身体一年比一年差,然后就在某个冬日早晨,教孩子们念书的时候,昏了过去,从此一病不起。
大夫来看,都说是多年忧劳成疾,体虚气弱,救无可救了。
众人都以为江思粹挺不过那年冬天了,丧事筹备了一次又一次,但都没有派上用场。
奇迹般地,她熬到了春天。
“阿柳,过来。”江思粹半依靠在墙边,对着眼前消瘦了一大圈的人轻轻招手。
她睡了很久,都记不得自己上次醒来是什么时候了,这半年里,她的身体一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少有这样舒爽轻松的时刻了。
阿柳握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边,声音放得很轻,像是生怕惊扰了什么:“怎么了,小姐?”
江思粹的视线有点模糊,不是很看得清:“是不是到了榆树结果的时候了?你去外面看看,今天日头好不好?”
“好,小姐,我马上去。”阿柳吸了吸鼻子,匆匆跑出去又匆匆跑回来,然后蹲在江思粹床前,她把从外面捡的果实放进对方冰冷的手心,声音有些发颤,“小姐记性真好,结果了,而且今天出太阳了,很暖和。”
江思粹就弯着眼睛笑笑:“我好久没喝茶了,你去给我泡盏茶来吧,然后我们再一起去外面晒太阳。”
阿柳动作很快,她搀扶江思粹坐上轮椅,然后把带着热气的青瓷茶杯放进她手心:“这是今年新供的白毫乌龙,小姐尝尝,好不好喝?但是我的手艺比不上小姐,您可不要嫌弃阿柳呀。”
江思粹喝了一口,看着杯底所剩无几的茶叶,很给面子地夸奖道:“很香,只是有点淡了,下次可以多放点茶叶。”
阿柳笑了,只是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下撇,只能赶在小姐看过来之前匆匆把头转开,用力揉了揉眼睛:“哎呀,有沙子吹进我的眼睛里了,小姐别看了,莫要笑话阿柳。”
她泡茶的时候手一直在抖,茶叶放多了,但她不想耽误时间,就没有重新泡,后面虽然紧急抢救把多余的茶叶捞出来了,但她尝过,很苦,比她这辈子喝过的茶水加起来都要苦。
两人在太阳底下坐了一下午,阿柳给江思粹讲这段时间的趣事,说话语无伦次、颠三倒四的,但江思粹什么都没说,只是认真地听她讲。
她知道在自己生病的日子里,阿柳一直守着活死人一样的她,门都不出,哪里会知道什么趣事呢?
她攥着手心的茶杯,摩挲着杯底已经有些模糊的印记,然后有些费力地伸手摸了摸阿柳的头:“这段日子,辛苦你了。”
“阿柳,你想不想和我一样,姓江,以后叫江柳。”
阿柳把头靠在她膝上,声音低低的:“奴婢本来就是江家的人,小姐折煞我了。”
江思粹把她的头捧起来,和她对视:“我有两件事想拜托你。”
“我知道,我现在是回光返照。”阿柳不停地摇头,想来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话,她却抢先一步捂住了阿柳的嘴。
“嘘,听我说完好吗?”
“第一件事,我死后,你就回京城,去找父亲母亲,我早已写信给他们,让他们放了你爹娘的奴籍,你以后也不用为奴为婢了,可以去做想要做的事。”
“我房内箱子里的银钱和首饰,你都拿去,好好活着。”
阿柳含着泪用力摇头。
“第二件事……”江思粹遥遥看向东边的方向,最后却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只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手腕间的两条红绳缠绕上青色的杯底。
她没有说,但阿柳懂得。
“小姐……”阿柳带着哭腔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要为了那个姓顾的做到这个地步呢?”
如果说顾清辰死的第一年,阿柳还会因为小姐的伤心而对他的死亡难过,但后来,尤其是江思粹为了顾清辰背井离乡来了锦州之后,她就开始恨那个人了。
恨他为什么要出现在小姐的生活,又恨他为什么要死得这么早。
顾清辰的死带走了她一半的小姐。
江思粹似乎早就知道阿柳的想法,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摸了摸阿柳的头发。
锦州和京城距离太远,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唯一的好处可能就是锦州的冬天过得快些,花开得早些。
她的手慢慢往下垂,指尖触碰到一丝冰冷的凉意,还带着茉莉花香。
她掐下那朵花,别在了阿柳的发间,就像很多年前一样。
只不过阿柳早就不梳辫子了。
“其实……”江思粹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她呼吸有些困难,但还是坚持着把话说完了。
“就算顾清辰当年没死,我和他成婚,也不一定就会有一个好的结局。”
“我和他只相处了很短的时间,或许成婚后会发现,其实彼此并不合适。”
“……只是,他死了。”
江思粹的收拂过阿柳泛红的眼尾,笑了笑,轻声道:“现在,我也要死了。”
“所以,放不放下,都已经……不重要了。”
阿柳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了,只能紧紧攥着她的手,力气之大,连江思粹这个将死之人都感觉到了疼。
“我来锦州,也只是想看看,看看……”
看看什么呢?
江思粹没再继续说下去了,只是在夕阳的余晖下慢慢闭上了眼。
或许是想来看看,顾清辰当年在信中多次夸赞的地方到底长什么样子。
或许是想来看看,在那份不可能到来的未来里,她会有怎样的生活。
但如今,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在最后笑了笑,曾经的风花雪月,一切的尘缘,就这样,了结吧。
第二日,江家大丧。
锦州不是江思粹的家,但她的家太远了,早就回不去了。
她们最早收养的一个姓刘的孩子,是所有孩子里第一个出去闯荡的,也是闯荡得最成功的。
他是个孝顺的孩子,知道江思粹病重的消息之后,就日夜兼程赶回来,只是最终还是晚了一步。于是他就恳请阿柳,希望能让养母进自己家的祖坟,以尽孝道。
江思粹不需要孩子们孝顺她,但她的确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墓地,所以阿柳答应了他。
只不过在下葬的前一日,阿柳和提前联系好的镖师,带着江思粹的尸身从李家跑了出来,许是上天眷顾,她的运气很好,一路走来也没有被发现,最后顺利地把棺材带到了那片树林里。
“小姐,我知道你想说的第二件事是什么。”阿柳跪坐在新坟旁,手里正在烧纸钱。
黄纸化为炽热的火焰,风一吹,烟灰就滚落进了尘土里。
她们来锦州的第二年,就找到了顾清辰当年在信中提到的那所宅子,由于长期无人打理,宅子里里外外都生了许多杂草,风吹日晒的,看着十分破败,早已成了一所空宅。
江思粹在门外驻足了整整一日,却始终没有进去,阿柳问她为什么,她也只是笑笑,最后在天黑以前,带着阿柳走了,从此再也没有去过那所宅子。
“这片树林很安静,离那所空宅也不远,你会喜欢这里的。”她烧完最后一点纸钱,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强扯出一个笑,跪下来对着坟墓磕了三个头,“小姐,阿柳走了。”
“我听你的,我回江家,你不用担心我,也不用担心老爷和夫人,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如果有来世,阿柳还要跟着小姐。”
铛铛铛——今日大肥章掉落
把前面的长果木棉改成了榆树,但因为这两种树蓬蓬蓬都没有亲眼见过,所以只能问豆包,如果有认识榆树的宝宝在文中发现了不对的地方,敬请指正∠(`ω?*)
还剩最后几章,我们第一个故事就要完结啦[加油]
废品站紧张筹备中ing
希望明天早上一觉醒来能猛猛涨收藏,白日梦是做不了了,做点黑日梦吧
小作者潜心祈祷中
大家晚安[合十][合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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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阿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