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楼,左转,路过三颗枇杷树,是一条匆匆小径;绕过小径,则能见到学校教职工的地下通车库,穿越车库,推开暗门,便能来到校外,溜之乎也~
池落月用这招暗度陈仓奇袭了三次明显偷偷躲着她的江潭,到了第四次,江潭终于忍不住开口:“干什么?”
“为什么躲着我?”池落月笑笑,又流露一些恰到好处的落寞神色,对付江潭这种初生牛犊,简直堪比神兵斩萝卜。
江潭手里推着跟池落月一起买的二手自行车,肩膀上背了池落月送的旧书包,说话自然也不如从前硬气,冬天在南方时短促的,宛如蝉生,但在这短促的时节,池落月竟在江潭的生活中无孔不入,让她快要忘却之前形只影单的生活。
但那种生活才是常态不是吗?无论身边是亲人还是同学,自己永远是被隔绝在外的那一个。那些人共同呼出的空气编织成细细的网,江潭很小就明白不必自取其辱,凑近就会被割伤。她学会了一个人,运转良好,为之自洽。池落月这种自带网格前来笼络的阵仗,江潭没见过,要分班了,那点转瞬即逝的回忆被捏在掌心只会灼伤自我。
于是江潭直视池落月,心里憋着一种理直气壮。然后她意识到,自己第一次遇上难以攻克的难题——她竟不知道这份理直气壮从何而来。
江潭很聪明不假,但智力的攀峰不代表心的澄澈,她的骄傲在这种事上堪比乌云蔽日,让她忘记了虚张声势的定义。她一向不掩饰自己的心情,因此现在颤抖的手和质问的声音是如此违和。江潭尚且意识不到自己已经交底,她本以为池落月会感到无趣或是愤慨,她甚至提前阅读了一些心理学书籍,为自己武装了半吊子的知识自我打气,即便池落月声泪俱下,她也决定铁了心招架。
但……
那不存在的一切幻觉都没有降临,首先拜访的,只有池落月轻轻的落寞……随后是熟悉的笑、不着调的红发末梢跟一袋温热的牛奶。池落月慢工出细活,打出组合拳,末了又微微屈身、歪头,让自己的眼睛和江潭仓皇的目光对视。
“怎么了?”
“……”江潭沉默了半天,心中只感怪异,“别发神经。”
“那是我做错了什么?”
“……别上赶着找骂。”
“都不是啊……”池落月似是没招了,重新站直,叹了口气。江潭视线里那双含水的眼睛不见了,于是她咬紧的下唇倏然一松,才发觉自己后背都是薄汗。
她要走了吗?自己唯一算得上拥有过的美好回忆也要被自己亲手推开了,这都是自己选的,是自己自找的,是为了不能走错一步的路而做的牺牲……
江潭的头更低了,那本来狂跳不止的心脏陷入了沉默,有什么超越维度的重量行将离去,带动她全身的反骨都在抵抗,她竟有一瞬间,想要此时此刻不复存在,让她们今天的对话从未发生……
这是典型的失败者思维,无法面对问题,把脑袋埋进沙子之中。江潭想到这点,心里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随后决心迈开脚步,不能再犹疑了。
“且慢。”
池落月俨然成了读心神探,先一步预判江潭的动作,再一步充当了拦路虎。
“大人,死也要小的死个明白吧。”
“……”
江潭别开眼,明白自己已输得不能再输。
“不是你的错,我报了理科,抛下了你,你没必要跟我继续来往了。”
“唉——”池落月嬉皮笑脸,“我们的友谊岂是如此脆弱,你又怎么知道我没报理科?”
“……”
江潭抬起脸,只是须臾,偏有千万思绪涌上心间。她其实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她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也没有多余的脑子去处理。她不知道一个人总是为另一个人网开一面,千般犹豫,万般脆弱,可能不仅是烦躁……还有害怕和不舍。
“然后呢?”江潭最后挣扎了一句。“没分到一个班,之后也会淡了,现在没必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的生活你看了个干净,没什么东西供你满足好奇心了。”
“就豆麻袋——”
池落月话音落地,意识到犯了紧张的禁忌,于是又滑稽捂住嘴,用手势做了一个吞枪的动作,随后重新睁眼,示意自己已是新生。
“且慢且慢。”池落月认真说,“这个嘛,我们往好处想,万一分到一个班了呢?我知道你成绩很好,幸亏我也不差,再不济也是邻近班级。而且,在一个班,下课之后你也忙着做题,没空理我,我都是放学后才找你玩;以后要是不在一个班了,我每次下课就赖在你桌子边,不烦你,只是陪着。”
——咱们再延伸延伸,要是以后不在一个大学了呢?那就待在一个城市嘛,大学时间多自由,你该小心的是我去蹭课。再然后,你工作,我也工作,你投什么我跟着投,你那么聪明,前途一定很光明,我跟着你准没错……然后你要是买房子,我就租在你隔壁,你要是——
江潭忍不住打断了池落月:“你怎么想那么远?”
“我只是想说,不会淡的。”
池落月眼睛都不眨了,趴在车把上,仰望着江潭。
“不会淡的,不会分开的,我想一直在你旁边,想一直和你玩。”
“……我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我和你待在一起我就快乐。被你吸引的第一秒,我就想,我们一定很投缘,后面果真如我所料。”
投缘吗?
江潭皱眉,企图从那双眼睛里找到谎言的影子,只可惜,竟皆若空游无所依。
……兴趣爱好,行事风格样样不同,但江潭话到嘴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我们根本不投缘。
如果真的不投缘,又怎么会一直一直待在一起,好像永远都不会腻呢?这狭隘的世界只要旁边站着一个池落月,就好像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的事一股接一股冒出来。
江潭从前没朋友,不知道这有多难得,只当是呼吸般理所当然。
“还记得我刚开始要和你做朋友,咱们一起上学的第一天,我们聊了什么吗?”
“《酒徒》。”
“对”池落月很满意,一边点头一边继续道,“你同我讲,你看了一本香港作家的书,名字叫《酒徒》。我问你这本书讲了什么,你告诉了我,我们有一搭没一塔说着里面的主角,说他的迷茫、谬惘和脆弱,我说我能理解他的挣扎,你说你也了解,只是不喜欢。但当我问你,你里面最印象深刻的部分是什么,你告诉我,是主角的逃避和软弱。”
【我不能了解自己,但觉焦灼不安。我的理性刚在盐水中浸过,使我无法适应当前的环境。我必须搬家,才可摆脱一切痛苦的记忆。这天下午,我在日记簿上写了这么一句:“从今天起戒酒”,但是,傍晚时分,我在一家餐厅喝了几杯白兰地。】
江潭曾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但在感情上,竟就这么一步接着一步,踩上句句谶语。
池落月的呼吸很轻,凝聚成一团雾气,覆盖了江潭冰冷的指尖,瓦解了她在感情上绝无仅有抗争的最后一步。江潭近乎是无奈的,带着一点释然问:“你要和我玩一辈子吗?”
“目前看来是这样的。”池落月大言不惭“我们要做一辈子好友,发过誓,天地可鉴。”
要是我不想和你做朋友呢?
倘若友谊太深,其他一切可能就会变成落花在水中消散。但江潭并不想断绝其他可能。
她看着池落月,对方误以为江潭探究的目光是质疑和拒绝,连忙拱手让出选择权。
“你要是不想和我玩了,记得告诉我你不喜欢我的地方,我能改了改,改不了的话,那我也很遗憾。”
“……要是以后你不喜欢了我呢?”
“怎么会呢。”池落月保证,“我对自己还是挺了解的,我特别喜欢你,喜欢你这个人和我相处的每一瞬间和散发的魅力,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喜欢的是你的本性,现在已经爱屋及乌喜欢你的全部,恐怕一辈子再难改变了啊。”
吞金一般的誓言令江潭闭了闭眼。
“你怎么不问我喜不喜欢你?”
随后,江潭第一次在池落月脸上看到局促的神色,那是一种真实的慌乱。江潭是没什么识人的本事,但这一刻,她恍然握住了关系中权利的杖柄,有些人明明是天边明月,却依然为她的一句话牵动心神。
她不得不承认,因为有了这么一刻,她才终于下定决心和池落月周旋。此前的一切筹码都太不对等了,做朋友可以不在乎这些,做朋友只需要在乎心灵的公平。但江潭这一刻涌起了贪婪,奇怪啊,真是奇怪,她一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自以为所有的道路在她眼中都有一个模糊的终点。但即便看不到和池落月的未来,即便明白可能会落得两败俱伤,不得善终,她依然决心迈步过去。
她想争一争某种不同寻常的可能。
于是看着露出了小狗神色的池落月,江潭终于不再躲闪目光了,这一刻她甚至觉得池落月有点可怜。池落月又做错了什么呢?或许只是想要一个知心朋友罢了,但江潭偏要踏寻孤峰,她要结丝缠网,在适当的时刻结束池落月两人是过家家一辈子的幻觉。
她要在池落月彻底离不开自己的时候,再抛给池落月万无一失的选择,她会全然付出自己的心,但或许不是池落月想要的那个。
“那……那你喜不喜欢我?”
被晾在一旁的池落月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出来,又赶忙捂住嘴,重新组织语言。
“不不不,你不讨厌我吧?”
江潭笑了,发自内心的。
“当然不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