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池落月先是骑着电驴把江潭和自行车尸体驮运到废品站,又任劳任怨跨越半个城,耗尽周五的夜晚,给江潭准点运到城南烧烤点了个卯。
老板正扇着蒲扇烤串,烟雾缭绕佯装天宫,因此也没看清电驴上飘然而下的是顾客还是江潭,待到江潭走近,老板瞥了她一眼,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然起身。
“你坐谁的车来的?”
江潭莫名其妙,系上围裙,没搭理他。
老板急切扒拉了江潭的肩膀:“问你话呢?交男朋友了?”
江潭蹙眉,本来略微放松的那根弦又绷紧了。
“我和谁在一起干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才几岁啊,早恋是洪水猛兽!”
老板急切的情绪很真实,以至于平时念十个字错五个音的人,硬生生憋出来了一句成语。
江潭参不透老板的意思,也解释不清楚老板的误会,当然,她如今最大的感触是一种心事被戳破的恼羞成怒,多方擂台十字路口排排撞车,江潭捏紧啤酒箱子,青筋从脑门鼓了出来。
“嗨呀。”池落月又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刻悄然而至,“我也想在这儿打工,有钱拿吗?”
这一声少女之音唤回了老板的怒意,他愣了一秒,上下打量了池落月,把嘴闭上了。
“不早说只是个女娃。”老板呼哧呼哧轮扇子更起劲了,“去去去,我做生意的地方,不是过家家。”
池落月笑了,很爽朗地继续和老板搭话,不知道她使了什么伎俩,竟在片刻之后,从抠门到上厕所都要省张纸的老板手上顺走一串烤千张。
江潭望着他们二人,心中那本来预备沸腾的热血渐渐溢出冰冷的泡沫。
是啊,老板那个老古董,看到池落月那一瞬间的放心,无非是因为在他的认知里两个女孩没什么乱搞的可能。
池落月呢……她也这么想吗?
她肯定是这么想的吧,即便发了那般豪言的宏愿,池落月最后的锚点也是如一江春水般平静的“朋友”。
这惆怅的心事,陌生的激素,横冲直撞的心情……只为江潭孤独享有。
在擦桌捡盘的间隙,江潭开始缕这条难懂线,她追溯过去,复盘现在,只想搞清楚这心情究竟从何而来,又如何发生。
她常年营养不良,身体发育迟缓,时年一十五岁,却仍未感受过什么是月经。与这被放置亏待的身体相对应的,是江潭过分使用的大脑,她被迫学会反抗,学会坚硬,却还要学会自律,学会自己压榨自己一刻也不能停……千般种种推着江潭朝阳光大道疾驰,但,她毕竟是个人,总要有个出口去感受自己身为人的命运和身份。
在这万物失色的日子里,池落月那一抹红是如此扎眼。她成为唯一的出口并不意外,甚至可以说合乎情理。难道这只是自己在高压吊桥效应下多余的妄念吗?
江潭在最后的结果前等待着思绪为自己下判断。
一秒钟后,江潭得出结果。
或许答案更直白——
自己是个同性恋。
所谓闻一知十,融会贯通……这也解释了很多事,比如为什么江潭过这么惨了还痴迷看《还珠格格》里的女演员,为什么江潭在初中女老师家会感觉更安全……这样想来,她一开始被池落月吸引,或许有一些其他讨巧的成分,但最明显的理由其实一直摆在明面上——因为池落月是个好看的女人。
江潭的好奇,江潭的不甘,江潭对这个人所耗费的精力和时间,都来源于青春期最纯粹心动。两厢对比下,池落月找江潭做朋友的动机,竟一下子显得清新纯粹。
得知这个结果后,江潭恍然了。她聪慧、摄取知识毫无节制,所以对自己这与众不同的性取向也没什么心理障碍。或许世上其他人在发现自己不同于社群大部分人后,会有一些落寞和惶恐。但江潭人上人和边缘人两项交叉做惯了,现在明白了自己是谁,倒也没什么不安。
只不过……
江潭幽幽铺上塑料桌布,拿余光去看莫名开始在烧烤摊串场的池落月,心想:你什么时候会发现,你新认识的朋友原来对你有欲念呢?
池落月在烟雾之中穿梭,身形恍如幻梦,眉目不沾风雨,自是一派高人,无知无觉。
她到底是抱着怎样的心情来接近自己的呢?自认无所不能的江潭此刻却不能再清晰地推断了。
算了……
江潭听到自己的心第一次回响起这个声音,
算了……日子真的忙不过来,在成绩和生活上一定要追根溯源登高望远……在感情上,有必要也如此吗?
江潭承认自己怯懦了,也承认自己第一次感到心软。
她不想破坏这莫名其妙开始的友谊,即便这虚假的安宁建立在不对等的感情之上,宛如一捧易碎的水中月。
江潭一直想较真所有事,但感情一遍遍告诉她,要是想拥有,就不能较真。
让人遗憾啊……让人不甘……
“江潭——”
池落月自来熟地围过来,江潭回神发现她竟然也穿了脏围裙。
“你做什么?”
“做工啊。”
“这是我的工作。”
“我刚发过誓,有福同享,有难我来担。”池落月笑得很无所谓,“我和老板说过了,今晚我推销出去的啤酒,都算在你头上,让他给你加钱。”
“……神经,别太自以为是了。”
“哎呀,进出全武行尚且要投名状,咱们这友谊开始太仓促了,我当然得好好表现。”
望着池落月一本正经的眼,江潭有一种招架不住的错觉。
感情和池落月,自己控制得了哪个呢?随便吧,随便……
就这样,池落月以一种天降神兵般的姿态开始出现在江潭的生活里。江潭自行车坏掉的那个晚上,池落月竟真的煞有介事在烧烤摊推销了一晚上啤酒,然后又翘个二郎腿开着电驴送江潭回家。
到了楼下,电驴刚好没电,江潭站在原地,思忖要不要开口让池落月把电池拎上楼。但池落月没给她继续犹豫的机会,只见少女矫健从电驴两侧肚子放下两个脚蹬,就这么一摇一摆原路朝原路返回。
江潭在秋冬的冷风中站了一会儿,后知后觉想:是不是应该说句谢谢?
但,这一切太像个幻觉,仿佛是江潭不肯低头的苦闷日子,因为仰望星空太久,于是精神终于出问题了……在过分真实的梦境里,人群中最遥远的那颗星成为了自己的同伴,宛如风拂柳梢,细纱遮面,影影绰绰的奢望走过来,赐予自己电视剧一样模糊的幸运。
夜露沁在江潭的脖颈上,她闭了闭眼。
“喂——前辈——江潭——!”
这熟悉的称呼恍然从天边传来,江潭表情难得抽搐了一下,慢慢恢复视觉。不远处,那个刚才还活在自己幻想里的人此刻正举着一个冒着白烟的塑料袋,殷勤朝自己的方向横冲直撞。
“你猜怎么着,前面正好推过来一辆敲馄饨的小摊,你忙一晚上没吃饭,我也没吃饭,咱们分了这一大碗馄饨吧?”
空无一人的家属院楼下,一时间只剩细微的呼吸和氤氲的热气。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大脑终于跟不上如今的形势,江潭下意识伸手,掐了池落月一把。
对方惊呼一声,没有躲开。
“何故掐我。”
“……你可以掐回来。”
池落月闻言笑了,江潭闭上眼,伸出手,露出视死如归的情态。
先是一点试探的温度,然后是两边的脸颊渐渐被暖意包容。江潭有些意外,于是抬眼去看。
那碗馄饨被挂在车把上,而池落月正用两只笼了热气的手,轻轻捂住江潭的耳朵。
“——”
她的声音隔着掌心,不再听得清,像是将整段人生切片埋进水中,养年糕般纵容。
“你说什么?”
江潭抬手,想要去触碰池落月。
对方撤下了手掌,江潭的触觉再次被寒风贯通。
“我……我说,你冷不冷?”
最终,她们分食了那碗馄饨,第二天一早,江潭凌晨五点下楼准备赶公交,又发现池落月推着电驴站在晨曦下,车把上挂着两个糯米饭。
江潭拒绝,池落月便拖家带口跟在江潭倔强的身影后面。江潭走了一百米,不堪其扰,终于停下,转身塞给池落月三块钱。
“以后别给我买东西,我还不起。”江潭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把糯米饭捧在手中。
香喷喷,沉甸甸,好温暖……
池落月难得带着车子踉跄了一下,赶忙狼狈追上去,把三块钱郑重塞回江潭手中。
“请朋友吃早餐哪有收钱的道理。”她抓抓脑袋,又补充一句,“这是我自己做的,没法收钱。”
“……你早上起来熬肉汤?蒸糯米?煮豆浆?”
“嗯!”
池落月撇撇嘴,大言不惭。
在江潭非常年幼的时候,她曾在家中压箱底的杂志上看过一个故事。
疲惫的旅人朝着梦中的绿洲前进,而太阳与狂风则在天边远远注视着她。神的目光是如此高高在上,神的生活是如此索然。于是太阳和狂风打赌,谁能让旅人丢下行李,放慢脚步,谁就是最终的赢家。
狂风听到决胜的条件,不以为然大笑起来。他放言,自己将召唤苛烈的北风,夺走旅人的帽子、大衣和围巾,让旅人跪地匍匐,寸步难行——
太阳大笑,让他尽管试试看吧。
风来了,裹挟着冷酷与折磨,旅人被掀翻在地,胜负似乎已分。但就在此时,不甘心的旅人在太阳与狂风的见证下,咬牙裹紧自己的所有衣服,带着不死不休的姿态不停向前。她不肯丢掉哪怕一根线头,用尽意志去抵抗命运的试探。
渐渐的,风放弃了,这一切索然无味——他向太阳抱怨。
太阳笑了,接过风的权杖,用温暖的双手去抚摸旅人的脸颊和脊背,被温暖选中的旅人判断接下来会是个艳阳天,她小心收好自己的衣裳,脚步却开始滞缓……这样好的天气,就算停在原地也没关系吧?如此和煦的太阳,或许睡一觉仍然可以挨到明天……
就这样,疲惫的旅人在适宜的温度下脱去外套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失去了意识,太阳在烈风面前得意拿走了赌注——
江潭睁开眼,耳边仍回荡着血管跳突的嗡嗡声,昨天有人闹事,老板被啤酒瓶开了瓢,烧烤摊群龙无首,江潭站在冰冷的雪雨里死心眼地等,终于在凌晨五点等到老板啃了根玉米回来。
两人见到对方都大惊。
江潭惊异于此人看起来血淋淋的,竟仍然生龙活虎,可见人的生命力不容小觑;老板则意外世上竟有江潭这种人,没人交代她什么责任,她偏要老实,偏要较真。
于是,第一次熬了个通宵的江潭首次在神圣的学校被噩梦缠身,短暂十分钟下课的小眠,仿佛穿越过去和未来,令她隆冬时节一身冷汗。
她舒展了一下胳膊,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被披了一件料子细腻的大围巾,险些包成个粽子。
不用想就知道是谁的手笔。
某张纸自天外飘然而至,施施然落在她的肩头。
江潭拿过来,只见上面赫然写了四个大字——《分班志愿》
对啊……
江潭看向窗外冷冽的空气,怔忪想:
只是转眼之间,第一个学期竟然就要这么过去了……接下来,就要分文理班。
2008年的开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口号尚未衰退,江潭原本应当无所犹豫,直接在理科两个大字前打钩。
就在下笔的千钧一发之际,江潭心底的声音猛然反刍上来,转瞬即逝,震得她差点被围巾组成的温柔乡绕颈而死——
池落月呢?
她也会选理科班吗?
在这诡异的岔路口忽隐忽现的同时,江潭亦然回想起方才的梦。
大脑没讲完的故事里,江潭的海马体保留着结局:旅人的一次沉睡换来了永远的沉睡,因为太阳雨狂风所轻易虚掷的赌注,正是旅人拼命捍卫、岌岌可危的灵魂啊……
害怕这种情感久违找上了江潭……说实话,她长久以来浸泡在一往无前的莽撞里,要是还要抽出空提心吊胆,那真是没完了!因此江潭养成了敏锐的直觉、先做再想的行事风格……以及只要她愿意,就可以当周围都是萝卜的本事。
可偏偏有这么一束光,刺透这强弩之末的铁罐头,硬生生反客为主挤进来,动摇江潭唯一拥有的东西,唯一属于她的东西……
死心眼。
在手脚完全冰冷之前,江潭拿起铅笔芯,重重在“理科”上打了个钩——
本就如此……理应如此,没什么可犹豫的空间。
爬上这泥泞书海,站在可以呼吸新鲜空气的天外,这是江潭一直以来的理想。那针尖刺进心脏锐痛的犹疑,只是必须割舍的幻觉……
在这种事情上,除了自己,我不应该考虑任何人。
江潭反复在心里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