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潭见池落月被淋成落汤鸡还要争一口饭,更加认定池落月脑袋不正常,决定不管此人如何好看,务必要跟她划清界限,否则不知道对方疯起来还有什么需要她招架。
不过池落月很体面,被江潭拉着手拖进店里,随便扒拉几口江潭偷运出来的凉菜,竟也表现得甘之如饴。
吃饱喝足后,她对江潭比了个手指额头敬礼:“阿里嘎多。”
江潭:“什么玩意?”
池落月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失礼依稀马斯,刚才在下没有吃饱,于是说话带了古人的气息,现在恢复了常人之姿态。谢谢你收留我,小妹妹,在下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江潭,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用沉默对抗池落月仿佛天外来客的热情,更加笃定此后切莫与此人再纠缠。
江潭彼时太年轻了,不知世上电视除了可以播放还珠格格,还能播日本动画。2007年,这欣欣向荣的世界各地被番剧扎根生芽的一年,江潭两耳不闻窗外事,池落月却提前在《银魂》被引进之前,于网站上看了它的盗版,一发不可收拾成为了一个二次元。
于是,面对江潭的沉默,池落月再次展现了良好的心态,她不生气也不沮丧,只是“呀嘞呀嘞”了一下,又挥挥手说了:“撒由那拉”,一辆摩的正巧被池落月的挥手拦下来,池落月夸张掐腰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顺势坐上师傅的后座,扬长而去。
江潭本以为这是她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临开学前,分班通知下来,江潭虽然分数够了,但没有进去分层班,而是被安排在实验班。她稍微烦恼了片刻,阴谋论了一下自己是因为背景不够硬所以被筛下来,便没有再纠结,转而打开另一张班级同学名单。
【池落月】三个字排在江潭旁边,令这熠熠生辉的孽缘分外扎眼。
可想而知,两人开学相遇后,池落月又是一阵沧海横流。
“小妹,我看了座位表,原来你叫江潭……啊,不对,你和我同级,不该叫你小妹,你生日是多少,我看看……啊,竟是同年8月的狮子座吗,新吧唧的星座,亦是矮杉的星座,失敬失敬,原来是前辈,前辈和矮杉……啊不,和(TA\)y―┛←高杉的性格感觉很像呢,偶还有撒以马斯,前辈。”
江潭抬眼去看池落月,少女穿着校服,依旧披头散发,却挡不住整个人分外耀眼,只是嘴里不断跑出江潭听不懂的外星语,令这唯美的重逢显得割裂。如果江潭是个学会忍受的人,稍微忍受一下池落月的异常和那些快要钻出骨头的疑问,一切的一切都不会在此后发生。
但江潭不是,不仅不是,且完全相反。江潭就是个会对未知产生好奇的人,也是个好奇之后必须要把原理和现象搞明白的人,她求知若渴,人生中唯一可以放置**之地,便是对知识的追觅,于是她势必从最显眼的地图长驱直入。
譬如现在,她开口道:“你说的是哪门语言?”
池落月大言不惭:“中日混合。”
江潭惊异:“你会日语?”
池落月摸摸脑袋,不好意思了:“我只是二次元。”
对话进行到这里,终于到了江潭彻底不理解的领域。而这种不理解基于江潭的初步判断,对她的生活并无显著影响,两人那短暂的暑期孽缘或许也该彻底成为过眼云烟了。
毕竟现在是学校,是古往今来神圣文明之地——当然,简单点说,是大家没有体面也能装出来一些虚伪平等的地方。江潭那狼狈的现实不必再和一个自称自己为二次元点的人扯上关系。能进实验班,能不顾他人眼光在世上披着【化肥】袋子招摇,此人应该拥有不凡的幸福或者人人都有的正常家庭,那多问的这几句话,就当是江潭无聊的告别吧。
这么想的同时,老师也适时而入,四十人的实验班,终于逐渐落座,渐渐变得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听得见。
班主任看看名单,又看看台下一溜的黑色后脑勺,满意点点头。
随后她拿起名单问:“谁是江潭?”
江潭抬头,黑黢黢的眼仁望着老师:“到。”
老师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和煦说:“我是你们班主任,也是语文老师,我姓春,单字一个瑾。你的成绩是这个班的第一,那么你就来当班长吧。”
江潭想也没想:“不了,老师,我没时间。”
如石子入水,班上瞬间一片哗然。江潭在老师惊讶的神色和班上同学的窃窃私语中,后知后觉——啊,不该拒绝这么干脆的……
这不过脑子的做派让老师丢面子,更是在开学第一天给自己找了个麻烦。就算她说的都是实话,就算她真的这么想……但又能给这老师解释什么呢?她难道现在要找补说,她考虑的不是什么没学习时间,而是真切的生存时间……她的命掰开无数瓣儿快被捻成齑粉了,没有哪个脑子能腾出来给集体做贡献。
江潭拉不下这个面子……她不是那种喜欢用自己身世来博取同情的人,同情是最虚伪最吓人最无法招架的东西了,她一直能不沾就不沾。
……唉,算了,话都说了,事也做了,大不了之后穿小鞋……江潭虚无地想。
家里给自己穿过,社会给自己穿过。没道理学校不穿……就算过去的日子,学校一直是江潭勉强安全的港湾,现在她这艘船也该被浪打一打了……
怕什么,总能熬过来。
另一边,春瑾老师收回惊讶的眼珠子,开始沉思。她带惯了乖学生、奇才子,也见过许多自命不凡的青少年。她认定这些在竞争体系里脱颖而出的存在们,往往都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在学生时代对权威尤其“在意”。
不管是顺从权威还是对抗权威,老师、校长、评分体系,都是这些孩子们能捞到好处的地方,正如电击小白鼠实验,做对了就给奖励,做错了就给惩罚,未成年不可逾越的天堑无非家长和老师,既然在这个体系中爬到了如今的位置,没道理对权威不敏感。
因此春瑾顺水推舟思考:也许江潭不过是在挑战权威,或许她不过又是一个青春期哗众取宠的小孩,这拒绝于她而言,也许只是三推四请的手段。
于是,颇有教育经验的春瑾找回了主场,她继续堆着笑,打算给江潭这个面子,好好上演一出三请诸葛。
只是戏台尚未搭好,程咬金就杀出来——
“老师!”
春瑾疑惑看着教师后排站起来的学生,这人额前的红毛是如此飘扬惹眼,和她此刻的行为一般莫名其妙。开学第一天是如此不凡的日子吗?为防止更多的教学事故发生,春瑾屈服了命运,她赶忙在座位表上找了一下,磕磕绊绊念出名字:“池……落月?你有什么事吗?”
池落月笑得万花失色,美丽异常:“在下想当班长。”
人群齐刷刷朝后排行注目礼,原本黏在江潭身上的视线杀不攻自破。
“是吗……真是自告奋勇啊,那么池落月同学,就说说你想做班长的理由吧?”
“因为,我想贯彻我心中的道义,即便难逃一死,我也要贯彻我自己的武士道,按照我自己认为美丽的方式生活下去!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东西!”
……
班级一片寂静,但除了江潭以外的所有人的头上同时浮现出无形的吐槽——
什么东西。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出卧龙又现凤雏,班主任春瑾此刻万万不敢轻举妄动了,连忙稀里糊涂任命池落月成为小小实验班的主理人。
池落月领命点头,微笑坐下,夏日疏漏的阳光透过枇杷枝叶拓上她的眼皮上,使得江潭偷偷转身去看池落月的时候,险些以为此人镶嵌了黄金之瞳。
日后江潭与池落月相熟,闲聊说起了当日的情形。江潭隐去自己内心的种种波澜,好奇问道:“你开学第一天说的话,其实挺让我惊讶的,你为什么那么想?”
池落月沉默片刻说:“……我只是想试试说台词。”
“什么台词?”
“坂田银时的台词,不觉得很帅气吗?”
“是挺帅的……这人还有什么著名台词?”
池落月嘿嘿一笑:“你确定要听。”
江潭冷哼一声:“不然问你干什么?”
池落月凑去江潭耳边,轻声开口——
【艺术家要忍受从□□挤出宇宙般的痛苦,才能创造出作品啊。】
江潭瞳孔地震,默默搬开凳子离池落月远了一点。之后许多年,她曾在怀念的驱使下看了几部当年池落月有意无意提过的老番,唯独《银魂》,江潭一次也未敢染指过。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如今的江潭对池落月的中二属性并不了解,她只是第一次从生活中捡拾到某种异样的石子,抛去作祟的好奇心,她想,也许这就是传说中缘分的力量。
一望无际的茫茫前路,江潭从来都是脚踏实地,疲于奔命。那遥不可及的未来压在她瘦削的肩膀,钻进她坚硬的骨头缝,令她吝啬外表、精力和心绪。这是第一次,江潭从自己世界的圆圈朝外迈了一步,踏过滔滔江水、奋勇长河,她浑身湿透淹没口鼻,只是……只是想稍微喘息在在一轮明月之下,看一看作祟勾人的风景。
真是奢侈浪费。
江潭捂住胸口,静静在脑海里与自己对话。
可我竟然一点也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