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听到“莫怪莫怪”的这一刻,江潭的理智重新回笼,脑子里的水也稍稍倒个干净,露出朴实的沟壑。在正常大脑的辅助下,她终于可以开始思考:
一个光彩夺目的人类,在熙攘众生中,偏偏挑了不起眼的江潭来展示爱心,一开口还吐出古言古语……
怕不是个疯子吧?
这非常态的状况,令江潭重新找回了直视对方的坦然,借着怀疑此人智力水平的机会,江潭一鼓作气,把对方细细端详了一遍——
这女孩高挑,生着极为深邃的桃花眼,眉目是璀璨的,鼻梁高得疏离,嘴唇……称得上性感,于是轻轻一笑,便夺人非常。她应该不是那种规矩的人,一头碎发肆意落在胸口,还染了颜色……但不是时下最流行的栗色和黄色,也没有做任何玉米烫和爆炸头,只是在刘海的末梢轻巧点上一点红,衬得整个人神采飞扬。
江潭定定看着对方的脸,后知后觉自心底生出一种违和感。她遵从了自己的直觉,又重新把此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这才发现……
与这女娲神作的脸相比,这人的穿着未免……随便。
江潭啧嘴,觉得随便还是太体面了,换个词比较合适:
这人简直就是套了个麻布袋嘛!
似乎是察觉到了江潭的诧异,女孩低头,扯了一把这莫名其妙的衣裳,笑道:“这就是个麻布袋。”
随后她转身,露出了背后铁骨铮铮两个大字:
【化肥】
江潭的大脑被冲击了,霎时间宇宙万物千年知识哲学尺度都不再重要,有关过去和未来的思考也全部暂缓……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生出想逃跑的冲动,也是第一次愿意承认街头巷尾盛行的伪科学——
别和傻子玩,不然会被传染。
可惜“化肥”人不正常,观察力也不正常,江潭心里转个弯的功夫,这麻布袋“嗖”一下,不请自来跳上了自行车后座硌屁股的铁架。
“小妹,家在附近吗?”
“……不住。”
“那你家住哪里?”
江潭想了个自己认识的最远的地方。
“……城南老兵烧烤小龙虾大排档。”
麻布袋惊喜一笑:“正好饿了,载我去你家吃饭吧?”
江潭暗自痛悔,该他爹的说谎的。
就在江潭犹豫是给这袋化肥踹下去还是大声呼救,身后的人又开口了:
“看我这脑子,该做自我介绍的。”
一个麻布袋做什么自我介绍?
“我叫池落月,今年十五岁,小妹,你看起来十二三,我看大家都是未成年,所以才放心找你求助,事成之后,定有重谢。”
“……我也十五了。”
“……真的假的?!”
麻布袋从身后轻轻摸上江潭的腰,似乎想要验证她的身板,江潭没防备,下意识一个肘击过去——
就这样,怕对方讹钱的江潭任劳任怨骑着车,载着满脸鼻血笑盈盈的麻布袋,朝着自己打工的地方五里长征。
到了地方后,江潭怕麻布袋吃霸王餐,先伸手问对方要了二十块,又打量了对方一眼,保险起见,狐假虎威:“我家小本生意,上什么你吃什么,别挑。”
麻布袋,啊不……是池落月,池落月捂着鼻血,比了个OK,看起来无厘头又可怜。
江潭原地站了一会儿,良心在盐水里和猪心一起泡了泡,最后也只能啧啧嘴,勉强拎起麻布袋的一角,把比她高一个头的池落月踉踉跄跄拽到店外的自来水管前,示意对方洗洗脸。
池落月倒是从善如流,就这自来水管洗干净自己血糊糊的残相,等她撩起刘海再看向江潭时,已经比初见那一眼漂亮得更加不像话。
搞什么……
江潭心烦意乱,干脆转身朝后厨走去。她本想随便给池落月抓点边角料和凉菜打发一下,却不料进去就先看到老板在偷吃客人盘子里的热炒。
……她还能说什么,怎么有人自己开饭店还能偷吃得下去,这店少说有二十年了,还没吃腻吗?
但此刻,江潭也想起来,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
老板的肩膀被拍了拍,他顿住动作,试图不着痕迹放下筷子,假装自己只是在尝味道。可等他缓缓转身,看到来人是江潭时,那种被撞破的窘迫猛得窜到天花板。
不知为何,江潭就是有让偷偷摸摸的人恼羞成怒的气质。
“走路没声音,吓死人?!”
老板没好气地说。
但这次,他没等来江潭的不卑不亢,少女被噎了一下,不像平日一样略带鄙夷走开,反而罕见露出寄人篱下的气质,淡淡开口:“我有事和你商量。”
老板一挑眉。
这个上一秒还满脸不耐烦的中年男人,此刻近乎是默许且微微得意地让江潭把他领去门店的后院,这里堆满了待处理的食材,挤挤攘攘的都是腥臭,蚊虫齐飞,空气凝滞,是个分尸的僻静处,真是好不快活。
江潭伸手打死了一只飞虫,老板的注意力被拉过来,随后,谈话开始了。
这是江潭人生第一次谈判。谈判是一种巧妙高超的恳求,是有求于人的一方试图用话术让对面给予自己更大利益的包装。好的谈判专家往往是圆滑的、深谙人心的、学会不动声色,甚至是忍气吞声的。
在江潭父母活着的时候,家里不存在谈判,她的意见从来不重要;而在学校,江潭不需要谈判,在成绩的光辉照耀下一切尽在她掌中,如随风青烟。
因此,所谓有助于谈判的特质,江潭自然一个也没有。她是刺骨冰水、扎眼日光,是古老寓言故事里那个与北风抗衡一件衣服也不要脱的苦旅之人。所以当她想跟老板谈谈条件,让她在高中有限的时间里继续来打工的时候,开口第一句话就成了:
“你最好别辞退我。”
老板:?
“什么意思?威胁我周老五?”
“……我高中有晚自习,下课晚,赶过来之后就十一点了,只能干两个小时活。”江潭没听出老板的话外之音,自顾自盯着他继续说,“周末我能多干点,补你的时间,我不用你管饭,给我每天补五块钱伙食费。”
她连一句“行不行”的话口都没留给老板。
在江潭有限的、从港片里习来的谈判认知中,谈判的结果无外乎有两个:成功,人质被从枪口救下;失败,专家和人质一起爆头。
而现在,江潭扭曲的谈判技巧也催生了第三种现实——沉默。
一秒、十秒……江潭再迟钝,也认为现在的气氛近乎是一种羞辱了。她一向心比天高,就算打工也从来没让谁多给过恩惠……不如说老板那种半是嫌弃半是压榨的的态度,反而让江潭很安心。没有亏欠她就能没有顾及往前走,一码归一码就没什么可掰扯的。
“行,我知道了你的意思了,暑假结束你把钱结给我,然后我——”
“停停停——”在江潭眼里和入定没区别的老板终于回到肉身,出声打断江潭,“我在思考,你急什么?”
“……这有什么好思考的?”
“我要算算怎么给你排活儿……周一到周四你不用来了,上你的学吧,店里不缺你这号人,周五你过来,上到凌晨四点,帮我收摊,周六周日兼职给我算账,把你缺的工给补了,工钱照旧。伙食费就按你说的五块,没多的哈。”
老板乱七八糟说完,啧啧嘴,抓一把脑袋转身离开了。
江潭又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直到天上的雨开始漏下来,她才意识到。
哦,成功了?
心里一块儿大石头落了地,她一下子轻快地有些不知所云,好半天才重新走回烧烤店前的小道。
在这骤然狂暴的夏雨中,客人们都狼狈端着碗盘往屋里跑,熙攘红尘拂过江潭,她逆流而去,片叶不沾身,放任自己被浇了个透彻,第一次体会到无人可言说的酣畅淋漓。雨幕张牙舞爪,没能吞吃她的志气,江潭的视线被遮盖,心中的路却前所未有清晰——
这世上已经不再有人了,常人所追求的一切尽然在她身后,江潭一步步朝着仅剩的一张桌子走去,打算把它搬去屋中。
“小妹。”
瓢泼的雨、呼啸的风、劈砍天地的惊雷之下,江潭站在原地,而她的手腕被把住。
“小妹,饭呢?我等你等得好苦啊。”
而与她同在这水幕中的,唯余脑回路莫名其妙的池落月。天地之间,这一刻,不过她们二人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