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宫高墙之内充斥着一片欢声笑语,穿着不同花色衣裳的少年少女围着一名气质清冷出尘的玄衣少年嬉闹,叽叽喳喳不知在讨论些什么讨论得热火朝天,玄衣少年没什么反应,似乎在听他们说,又似乎是在神游,表现宛如一座冷冰冰的石雕像,他身后站着个身穿青衣的少女,墨黑的发绾成一环,盘在脑后,眼睛一眨不眨的瞧着一群人,像是监视又像是观察。
她方才从历练处回来,身上还有血气未散,面上无波,目如寒星,不像好相处之辈,众人虽然嫌她,却也惧她,因而没有出言试图叫她离开此处。
少女名叫姜睢,是个孤儿,幼时常神色木木,对周围俱是不搭不理,偶尔因为样貌生的喜人被搭话,也三棍子打不出一声闷响,被父母误认为天生神智有缺,是痴傻之人,便将之遗弃荒野任由其自生自灭。好在她福大命大被游历至此的孟家大长老看中资质捡回孟家,得以存活。
可哪怕是救命恩人孟大长老,在她跟前也如同空气,这等情况直到姜睢修持至筑基期才有所转变,亦是这时她才得派至孟家天骄孟慈厌身旁,说是护持族中核心子弟,可一位早年就因资质卓绝声名远扬的天之骄子,又哪里需要一个还在筑基期的护卫?也只有姜睢还认为自己是个护卫,周围人都心照不宣明了此次安排的的真实目的。
这倒不是姜睢傻,她只是不在意。除了修道外,好似世间万物都无法让她动容,旁人的贪慎痴狂都隔绝此间之外,触及不了她半分。
她从五岁至今一直都没有与己身所跟随之人有任何多余交流,只是一味地服从命令,若不是上层的安排,姜睢同他碰面的次数一年半载也不见得能有一只手。如此下来和那孟慈厌无法亲昵起来也是理所当然,那么在主家都没有表明态度的情况下,潜藏的身份当然也就不作数了。
不知何时,玄衣少年身边的人纷纷告辞,一个接一个离开,兴许是他终于不愿再看那些人在身旁嬉闹,开始逐客。
姜睢瞧见他变成孤身一人,也没凑上去,依旧像一道影子一样站在他身后,神游天外,不言不语,也就错过了他投注来一瞬的目光。
她手指翻折刚刚采来的叶片,手指翩跹翻转,看得人眼花缭乱。仔细观察就能从她周身萦绕的淡淡灵气得知她不是在玩闹,而是在熟悉法诀。
“岁宁。”
一道声音唤醒少女的思绪,将她拉回实处。她抬首望向不知什么时候走到自己面前的孟慈厌,目露疑惑,见人朝自己微微颌首后转身离去,便随手扔掉了夹在指尖的叶片,紧跟其后,一同离开此处。
那片树叶本来因风势较弱飘飘荡荡快要落到地上,哪知狂风骤起,将它卷至不知何方。这阵风没能影响到孟慈厌和姜睢。
姜睢一直跟到孟慈厌走至他居住的庭院门前就没有继续跟着了,闪身藏入暗处,一心一意钻研起功法来。
姜睢五岁时被孟大长老捡回孟家,并因冰雷双灵根以及天生道体的资质成了其养女,得益于天生道体她也是有资格与单灵根天骄竞台的天才之流,因此得到的功法也不会次于天骄,一颗只求大道的无垢之心更是让她修行进展异常顺利,如今年岁方才十五,便早已筑基五阶,要知道与她同岁的孟家子弟,大多只有练气,甚至有些心性稍差的五载岁月也不见得能突破筑基。
当然其中也少不了孟大长老及孟家大方赐予的修炼资源,和她时常的历练。
孟家中人,除开特殊情况核心子弟每月需接取外派任务,或是除魔卫道,或是外出磨练己身。
姜睢一直守到了天色昏暗,传音给孟慈厌心腹打招呼,得到回复后才离开,期间与孟慈厌是无半点交流的。回到自己居住的别苑,姜睢仍旧在琢磨心法。
她从年幼时起就常被稀奇古怪的梦境侵扰,脑海中更是有一形如书籍的异物,那梦境犹如真实的世界,只要一入其中,就很难再辨别虚幻真假。
被这些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幻梦侵扰多年,她与现世生出了隔阂,周围无论真实或是虚幻都不能得到她一丝在意。
近来她被梦魇住的次数比以往都要频繁,她怀疑自己身上出了些问题,或许是诞生了心魔也说不准,只能先深入钻研心法护住神智,之后观察一段时间再确认是否去寻求长辈相助。
在打坐修炼时,姜睢的意识缓慢地被拉入了奇妙的梦境之中。
“怀舒,今后岁宁就跟随在你身后了。”
她听见头顶上传来孟大长老的声音,背部传来轻柔的推力,她无法自控地依着那道力朝对面的人走了过去。
怀舒是孟慈厌的字,她对他人不熟,名字却是熟悉的,其中孟大长老占了大份功劳,若不是他时常在她耳旁提起“怀舒”今日如何如何,“怀舒”今日怎样怎样,她肯定是不会去记这么个名字。
姜睢感受到自己的唇角不受控制的拉扯上扬露出了一个微笑,对孟慈厌表示出了自己的善意,对方也颌首示意,两人便顺理成章,相处了起来。
整个过程,她如同提线木偶被操控完成整幕戏剧,无论是微笑示好还是后续与其交谈对弈都不是出于她的本意,表露的性格都与她自身有所不同,仿佛梦中的她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
好在不是从头到尾她只能像影子一样旁观,时而还是能够获得操纵躯体的机会。
姜睢手中剑嗡鸣一声,雪白的剑身上暗红的血液在几息后化作轻烟散去。
在“姜睢”接下族中历练任务遭遇性命之危时她突然获得了控制躯体的机会,暂时性地代替了“姜睢”。
脑海中有传讯之光闪烁不定,她恢复沉静的神色掀起波澜,眉间浮现雀跃的情绪,“姜睢”醒了过来,回了传讯。
这般场景,她已经经历不下五次,仿佛她只能当个昙花一现的护卫。
不过她倒也不在乎,对如今状况还算满意,不需要与人打交道,只有需要修为护持时才让她冒出头来,这大大增加了她磨练自身的机会。
暂且不论这梦境是否是因心魔而生,至少当下它是实实在在能够带给她好处,这一点足以让她维持现状。
只不过梦境中那个孟慈厌,实在是出现得过于频繁了。
他似乎格外亲近“姜睢”,然而因为这份亲近,“姜睢”遇到的刁难也越发过火,当然也是因为得到的好处多到让人妒忌;莫名其妙的男男女女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给她下绊子,想要叫她出丑甚至是毁掉她的根基,好让她从孟慈厌身边退下去,给他们让位。
非常脸谱化,就像是话本里刻意塑造出来的反面角色。
奇怪的是,分明现实中她得到的好处与之相比亦是不少,只是与孟慈厌关系不如梦中这般亲近,为何遭遇的事情却有如此大的差别?
况且孟家人怎么会允许自家子弟心思浮动至此影响修行?哪怕是嫉恨,也是得光明正大切磋解决才是,强者为尊,她要是技不如人自然就从孟慈厌身边退下让能人居上,哪还用得着孟家子弟一而再再而三用这些阴损手段?不合常理。
不知为何,梦中她的境界无论如何也赶不上她现实中的境界,修为总是差了一截,这还是在有孟慈厌频繁的指点下得出的成绩。
每当她要使出越过自身境界实力时,梦境就对她做出限制。姜睢并不觉得郁卒,全当是磨练心性,现实中她鲜少被人如此限制刁难,这次来梦里体会一番,也能有不小的收获,这或许不是心魔,而是她的机缘也说不准。
就在她一心修炼不关心旁事,只偶尔给孟慈厌献上宝物,逐渐又开始同现实一般与其疏远之时,梦境突然发生了变化。
平静的声音忽远忽近,仿佛自天外传来,逐渐显现于她耳侧。
“岁宁,你可愿常伴我身?”
意识清醒,她便迎来了这一句话语,姜睢没有犹豫,干脆利落地应邀,毕竟在送到孟家时她就已经做好要成为某人心腹的准备。
哪知对面青年,一瞧就冷心冷情的面容竟是软化了几分,浓墨勾绘的眉目都舒展开,显露出无与伦比的动人颜色,看着是一副心情极好的模样,他玄玉般的眼眸注视姜睢,比以往更加明亮,语气却仍是淡淡:“我不会辜负你。”
姜睢没有任何感受,只当他在承诺,于是也摆出一副认真的态度,点了点头。
孟慈厌脸上露出些许笑意,仿佛昙花一现般转瞬即逝,随后他上前一步牵起姜睢的手,她感觉不对,但没有多想,也没有收回手,只是定定地瞧着他的动作,像只好奇的猫。
可孟慈厌并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牵着她一路走回了自己居住的庭院,进了住所后,才放开她的手,示意她落座。
之后便是稀松平常的相处,与以往也并无太大不同,至少姜睢是这么感觉的。
只是,她没有注意到孟慈厌偶尔看向她的目光,停留得格外长了。
就与过去每一次发展都一样,她逐渐因为修炼与之相处时间减少,投放到孟慈厌身上的注意力也随之减少,可他们的关系却不同往常渐渐疏远,而是凝固在了一个亲密的阶段,孟慈厌偶尔还会借着指点的名头与她单独相处。
而刁难她的人却减少了,也许是因为她心腹的身份已经不可撼动,他们甚至开始讨好她。
梦境中的发展趋向总是千奇百怪,姜睢不愿多想,哪怕在梦中,也一心修炼。
这时梦境开始破碎,出现新的画面,一位雍容华贵的美丽女子满脸担忧道:“你此次前往一线天一定要多加注意,我知道你的能力,但外界有那么多人盯着你,我怕你一拳难敌四手,千万不要孤身一人前往危险的地方!还有,老爷他们给你的那些疗伤圣品都带上吧。”
孟慈厌耐心地听着她絮絮叨叨,余光却暗暗投向了藏在阴影处的少女身上,女子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所向,止住了滔滔不绝的话头,又塞了他几件护身法宝,这才施施然离去,将时间留给二人。
姜睢了然,此刻应是她这个心腹听主公吩咐的时候,于是便从暗处走了出来,移步至孟慈厌面前。
哪知孟慈厌张口却并不是吩咐,而是抚慰的话语:“岁宁,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
她看不明白他是什么情绪,也不多想,只是一味地点头。
临走前他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像是要记住她的模样。
很快美好的画面又消失了,再出现场景已经不再是艳阳天。
雨下个不停,打在房顶噼啪作响,灰暗的颜色笼罩孟家大院,浓重的血腥气混着泥土的腥味钻入姜睢的鼻尖。
这一次她已经脱离了梦中的躯体,化为一个透明人,在旁观看。
庭院内热闹非凡,姜睢隐隐约约听见了些许,大概是“换个医师”“请那位长老来”“续脉丹呢”之类的话语,似乎是在抢救什么人。
她飘进去一观,伤者竟然是孟慈厌,伤得还不轻,仍处于昏死状态,脸色枯败,身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痕,还中了毒,无意识吐出来的血都是黑色,身体的灵气也在一点点溃散。
“查出来中了什么毒吗?”孟夫人焦急地询问一个医师,脸色和床上的孟慈厌一样难看。医师面露惋惜,目露怜悯地说道:“孟公子所中的毒多半是断命散,此毒一旦沾上轻则经脉断裂,修为倒退,此后不得寸进,并且每一次使用灵力会全身剧痛,重则魂归九天。”
“可有解药?”
“有,名为固魂丹,但它只能消除孟公子体内断命散的残毒,无法修复已经断裂的经脉,而想要使孟公子恢复,就得去找来天价神丹仙灵丹。”医师说,“此丹不仅可修复断裂的经脉,还可以提升资质,可谓是一粒难求。”
孟夫人面色枯槁,喃喃道:“别无他法了吗?”
医师摇了摇头,无奈地说:“别无他法。”
姜睢目送孟夫人失魂落魄地一步步走去了孟家主跟前,两人低声讨论起来,见孟夫人与孟家主神情愈发坚定,便知晓孟慈厌大概率是要变成弃子了。
世家大族向来薄情这一句俗语流传广泛还是带有一定道理的。
孟慈厌难得受挫的一幕,姜睢没能再继续看下去,因为画面很快又发生了变化。
她又进入了梦中身躯,只是全身被灵器捆绑起来不得动弹。
身旁是眼下青黑,面如敷白粉的陌生男子,修为比她高了一个大境界,只是气息虚浮,只看一眼姜睢就知道这全然是依赖药物提升的修为,如同空中楼阁,根本无法与自己相提并论,可他身边带着的护卫却是实打实的高手。那男子姿态高傲,神情阴鸷,不怀好意地说:“孟慈厌,你给我跪下磕头,我就放过你这青梅竹马,否则……”
孟慈厌?听到这个名字,姜睢转头看向对面的身影,显然那就是因断命散修为全无的孟慈厌,曾经的天之骄子哪怕跌落神坛失去了往日的光辉,可性情依旧清傲,怎么可能会因此向一个靠着祖上荫佑胡作非为的渣滓下跪?
这一切都是梦境,姜睢对此毫无波澜,她只是疑惑,为什么自己会落入这名男子手中,哪怕他身边有数十个护卫,她也不至于沦落至此。就不提她被梦境限制的修为实力了,她无论如何也是孟慈厌手下的人,孟家的人,这名男子是怎么敢公然打孟家的脸。
哪怕孟慈厌已经无法再修炼,可她姜睢怎么说也是双灵根,怎会沦落到什么猫猫狗狗都能骑上来的地步?
梦境就是梦境,作不得真。
于是她越发平淡,哪怕见到白衣墨发的青年面露屈辱,攥紧拳头当真要下跪求那纨绔开恩,也不曾动摇,只是默默地观察这一切。
在这时,梦境里的一切突然变得虚幻,所有事物都开始扭曲模糊起来,只有接连不断的画面快速又粗糙地灌入姜睢的大脑。
一本泛着金光的书籍出现在她精神识海之中,随后她脑袋一疼,便猛地脱离了梦境。
等她睁开眼,已然天光大亮。
这场荒诞的梦境让姜睢成功错过了晨练。
她抛开梦中的纷纷扰扰,穿好衣物整理好仪容便寻了个清净地开始补上错过的练功时间。
再过些时日突破到筑基五阶,她就要去求孟家长老探一探自己的躯体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管是那些闲杂人士的作态、还是孟慈厌的指点,都过于真实了,不像是她能够幻想出来的事物。
等运转完最后一次口诀,收敛起灵息之后,她就头也不回地自行外出了。
一阵大风在她离开后骤起,吹去她留下的余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