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息眠慢慢地、用尽最后的气力挪到窗边,坐在那张他等了五年、望穿了秋水、也耗尽了生命的旧椅子里。雪还在下,纷纷扬扬,无穷无尽,静谧无声,将远山近树、天地万物都笼罩在一片纯净的、仿佛能掩盖一切伤痛与污秽的洁白之中,这静谧,纯净得如同傅稳措离开时的那个冬日清晨,也如同他记忆中许多个他们共同度过的、温暖而安宁的围炉雪夜。
他拿出枕边那个深蓝色的布包,动作轻柔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首先取出的是那枚怀表。银质的表壳依旧温润,映着窗外漫反射的、清冷的雪光,泛着柔和的光泽。他轻轻按下按钮,“咔哒”一声轻响,表盖弹开,表盘上的玻璃依旧光洁,那三根指针,依然固执地、永恒地停在五年前的那个时刻,仿佛时间真的在那一刻为他们而凝固,不忍前行。然后,他翻开了自己那本日记,找到最后空白的一页,拿起那支傅稳措留下的、笔尖依旧锐利的派克金笔,在早已干涸的墨水瓶里蘸了蘸,又仔细地吸饱了墨水,他的手微微颤抖着,却努力稳住,以一种近乎雕刻的庄重,开始写下最后一篇日记:
“今日下雪了,稳措。记得你最爱雪,你说雪是天地间最干净的物事,能掩盖世间一切污秽与伤痕,让世界变得纯净如初,就像……就像我们最初的感情,不染尘埃。我的时间……恐怕不多了,但我不害怕,真的。你说过,会越重山覆万水回来找我,我信你。一直一直都信,从未怀疑。这信念,支撑我找到了你,也支撑我回到了这里。或许……就在下一刻,下一刻你就会推开那扇门,带着一身还未拍落的雪花,眉眼带着穿越风霜与战火的疲惫笑意,风尘仆仆却又无比真实地、活生生地对我说:‘息眠,我回来了,让你久等了。’”
写到这里,笔尖猛地一顿,一滴饱满浓黑的墨迹,不受控制地从笔尖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迅速晕开,像一声无奈而沉重的叹息,也像一个最终的句点。他感到一阵极致的、无法抗拒的、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的疲惫感,迅速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身体里那最后一丝虚浮的力气,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速流逝,如同退潮般无可挽回。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搁下笔,将摊开的日记和那枚打开的怀表,轻轻并排放在自己并拢的膝上,然后,他将头慢慢地靠在冰凉的椅背上,转向窗外。雪越下越大,迷迷蒙蒙,如同扯碎的棉絮,山峦和树木的轮廓完全隐没在这片无边的、晃眼的雪幕之后,如梦似幻,看不真切,那白茫茫的深处,仿佛正连接着另一个没有痛苦、没有别离的世界。
他似乎……真的听见了脚步声。
由远及近,踏在厚厚的、新落的、松软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清晰而富有节奏,真实得不容置疑。那脚步声沉稳、坚定,一步步,正朝着小屋的方向而来,踏碎了一路的寂静。那脚步声,是如此熟悉,刻在他的灵魂里,跨越了千山万水,跨越了生死界限。
是幻觉吗?是高烧带来的最后谵妄?还是……神明终于动了恻隐之心,让他终于等到了那跨越生死界限的、奇迹般的归来?
魏息眠苍白的、瘦削得只剩下优美而脆弱轮廓的脸上,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浮现出一抹极致温柔而宁静的微笑,那笑容纯净如窗外的初雪,澄澈如山间清泉,仿佛映照出了世间最美好、最期盼的景象,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思念与绝望,在这一刻,都仿佛得到了最终的报偿与彻底的释然。他满足地、轻轻地,如同倦鸟归林,缓缓闭上了眼睛,浓密而卷翘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神态安详得如同只是陷入了一场期待已久的、深沉而甜美的沉睡。
几乎就在他眼睑合上的同一瞬间,小屋那扇吱呀作响、被风雪轻轻拍打的木门,被从外面,“吱呀——”,一声清晰而悠长的轻响,推开了。
一股凛冽而清新的、带着雪后纯净气息的寒气,裹挟着几片晶莹的、仍在飞舞的雪花,悄然涌入了被壁炉火光烘得温暖的小屋。魏息眠的葬礼,在一个雪后初霁、阳光清冷得没有温度的午后举行。
昨日刚下过一场大雪,天地间一片素白。山峦、屋顶、光秃秃的树枝都覆盖着厚厚的雪被,阳光费力地穿透稀薄而高远的云层,洒下来,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将积雪映照得更加刺眼,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弥漫在空气里。风不大,偶尔卷起一丝,掠过树梢,带下些许雪沫,更添几分肃杀。葬礼简单而安静,如同他生前一样,不喜喧哗。
镇上来了许多人,相识的,不相识的。人们穿着厚重的、颜色深暗的棉衣或大衣,黑色、藏青、深灰,像一群沉默的乌鸦,默默地站在小屋外那片朝向东南的山坡上,站在那片被白雪半掩的、沉默的山茶花丛旁。他们呵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中氤氲成一团,又迅速消散。没有人高声说话,只有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和叹息声,交织在风里,送这个为爱坚守一生、最终心力交瘁的年轻人最后一程。
这小屋,这山坡,这片山茶花,在过去五年里,早已成为小镇一个心照不宣的象征,一个关于等待、关于执着的活生生的注脚。如今,注脚的主人公已然离去,只留下这片冰冷的土地和无言的结局。
雪花再次零星地、悄无声息地飘落下来,仿佛天公也不忍这过分的寂静,洒下些白色的絮语。它们落在人们黑色的、蓝色的衣肩上,久久不化,像是缀上了哀悼的素花;落在新翻的、带着潮湿泥土气息的坟土上,很快便被那深色吞噬,只留下一点点湿润的痕迹。这零星的雪,像是天地也在为他默哀,轻柔而持久。
人们尊重他生前那近乎固执的遗愿,将他安葬在小屋窗外,那片他精心照料了五年、目光凝望了五年的山茶花丛下。挖开的冻土旁,堆积着深褐色的泥土,与周围皑皑白雪形成鲜明而刺目的对比。当那具薄薄的棺木被缓缓放入土中时,人群中终于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哭声,尤其是几位曾受过魏息眠恩惠、或只是被他日复一日的等待所感动的妇人,更是掩面痛哭,为这无常的命运,为这戛然而止的生命。从此,他的等待,与这片土地、这些在寒冬中静默蓄势的花木,彻底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分开。
一块新凿的青灰色石碑竖立起来,石质粗糙,带着山野的朴拙,在雪光映衬下,泛着冰冷的光泽。碑面上,刻着两行字,简单,没有任何头衔与颂扬,却重若千钧,每一个笔画都仿佛承载着五年的光阴与无尽的遗憾:
魏息眠
在此等待傅稳措
字迹深深,带着刻刀留下的决绝。
冬去春来,时光从不为任何人停留。
山坡上的积雪,在某个悄无声息的夜晚开始消融,先是边缘变得圆润,然后整体塌陷,化作无数道涓涓细流,沿着地势的脉络,悄无声息地渗入沉睡了一冬的泥土。泥土贪婪地吮吸着这甘霖,散发出一种新生的、湿润的、略带腥甜的气息,那是生命复苏的味道。冻土变得松软,蛰伏的草根开始萌动,探出稚嫩的绿芽。
那片山茶花丛,经过一冬风雪的洗礼,墨绿色的叶片更加深沉。此刻,它们又一次顶着饱满的、青绿色的花苞,在料峭的、尚未完全退去的春寒中悄然酝酿。花苞外层包裹着坚硬的萼片,仿佛在积蓄着全部的力量,只待某个阳光更暖的午后,或是一场温柔的春雨,便要挣脱束缚,绽放出那曾经灼痛过无数人眼眸的、殷红如血的花朵。
邮局的张老头,那个见证了魏息眠五年间无数次期盼与失望的老人,红着眼眶,默默接下了照看小屋和墓地的责任。仿佛这是他对魏息眠、也是对那个只存在于信件和传说中、未曾谋面的傅稳措最后的承诺,一种无需言说的托付。他时常佝偻着背,提着小扫帚和抹布,上来打扫清理小屋,让屋内的一切保持着魏息眠生前的样子——那叠未曾寄出的信依旧放在窗边的桌上,那本翻旧的诗集还摊开在床头,仿佛主人只是暂时出门,很快就会回来。他仔细拔除墓前刚刚冒头的杂草,用粗糙的手掌拂去石碑上的落叶与浮尘。每次来,他总会在青灰色的石碑前,小心翼翼地放上一束初开的、带着晨露的,或是开得最盛、颜色最为浓烈的山茶花。
他总会对着墓碑喃喃自语,或是摇头叹息,声音苍老而悲伤,被山风吹得断断续续:“两个多好的孩子啊……怎么就这般命运弄人……一个都没留住……一个都没啊……” 有时,他会提起魏息眠生前的琐事,“息眠这孩子,昨天我又梦到他了,还在问我有没有他的信……我这心里头,堵得慌啊……” 泪水顺着他布满沟壑的脸颊滑落,滴在墓前的泥土里,瞬间消失不见。
春深时节,寒意褪尽,阳光变得温暖而明亮。
山坡上的山茶花,仿佛一夜之间接到了统一的号令,开得最是绚烂,如霞似火,灼灼地燃烧了整个山坡。那红色,层层叠叠,深深浅浅,有的浓烈如凝血,有的娇艳如胭脂,在墨绿叶片衬托下,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花香并不浓郁,却丝丝缕缕,萦绕在空气里,带着微甜的、令人心醉又心碎的气息。
就在这样一个花开到极致的午后,一个风尘仆仆、面容憔悴不堪的高大男子,提着一口边角磨损严重、甚至露出里面浅色木坯的旧皮箱,带着一身仿佛穿越了无数战火与荒芜的疲惫,一步一步,沉重地踏上了小镇那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街。他穿着一身半旧不新、洗得发白甚至有些破烂的卡其布外套,肩线处开了线,肘部打着深色的补丁。裤腿上沾满了干涸的泥点,一直蔓延到小腿。头发凌乱如草,纠结在一起,覆盖着厚厚的尘土。胡茬丛生,几乎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睛,虽然布满了血丝和长途跋涉的困顿,却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岩石般的坚韧,以及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燃烧般的急切,这急切与他周身弥漫的疲惫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似乎用尽了力气,却又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无法停下。他逢人便用略带沙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急切地打听那个萦绕在他心头五年、支撑他走过地狱的名字。
“请问,您知道山上那位姓魏的先生吗?叫魏息眠。”他的声音因为紧张和期待而微微发颤,每一个音节都透着小心翼翼,仿佛怕惊碎了什么易碎的梦,“他住在东边那座山上,有一片山茶花的地方。”
镇上的人用好奇、探究而略带警惕的目光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看起来落魄却气势不凡的男人。他的口音带着远方的味道,他的神情混杂着希望与恐惧,这让他与这个平静的小镇格格不入。有人茫然摇头,有人窃窃私语。最终,消息传到了忧心忡忡、正从邮局出来的张老头耳中。老人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匆匆赶来,看到这个陌生男人的瞬间,尤其是听到他追问“魏息眠”的名字时,老人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上了泪水。
张老头没有说话,只是用颤抖的手,指了指那座熟悉的山坡,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他的脚步变得异常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踩在针尖上。
当他们一前一后,踏上那片如今因新立的墓地和尚在盛放、红得刺目的山茶花而格外引人注目的山坡时,张老头停下脚步,苍老的手指,带着无尽的悲悯与不忍,指向了那块青灰色的、在绚烂花丛中显得格外冷硬的新石碑。
这个看起来坚毅沉稳、仿佛能扛起一切苦难的男人,如同被一道无声的惊雷直直劈中天灵盖,所有的急切、所有的期盼、所有支撑他穿越生死归来的力量,在瞬间被抽空。他手中的旧皮箱“砰”地一声掉落在草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像是被抽去了全身的骨头,猛地跪倒在墓碑前,膝盖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尚未完全柔软的泥地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他佝偻下高大的身躯,手指颤抖得无法自持,如同抚摸情人脸颊般,一遍又一遍地、贪婪而绝望地抚摸着那冰凉石刻上、他刻骨铭心的名字——“魏息眠”三个字。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像毒蛇一样瞬间窜遍全身,冻结了他的血液。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破碎的、如同受伤野兽般压抑的呜咽,随即,那压抑的堤坝彻底崩溃,发出了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的、混合着绝望、痛苦与无尽悔恨的哀嚎,最终化为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痛哭。那哭声毫不掩饰,充满了原始的痛苦,在山坡上回荡,惊起了不远处树上的几只寒鸦。他宽阔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额头抵着冰冷的石碑,泪水汹涌而出,迅速打湿了石碑前干燥的泥土。那哭声里,是滔天的悔恨,是无尽的悲恸,是命运最残酷、最荒谬的嘲弄。
他正是傅稳措。他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