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旅程,是一场意志与病体之间残酷而无声的拉锯战。他挤在气味混浊、拥挤不堪、连过道都塞满了人和各式行李、几乎让人转不过身的长途汽车里,颠簸在坑洼不平、尘土漫天飞扬的破旧公路上,每一次剧烈的颠簸都仿佛要将他的骨架摇散,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又换乘闷罐子似的、空气污浊得让人头晕眼花的火车,在哐当哐当、永无止境的单调节奏里,穿越一片片陌生的、飞速倒退的田野和城镇,那些景物在他模糊的视线中,只是一片流动的、毫无意义的色块。
他的身体时好时坏,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状态稍好的时候,他能勉强支撑着坐直,望着窗外或葱茏或荒凉的风景,默默计算着与故乡越来越近的距离,偶尔能就着冷水,艰难地咽下几口硬邦邦的、毫无味道的干粮,胃里却像是塞满了砂石,堵得难受。坏的时候,便只能无力地蜷缩在硬邦邦的、硌得人生疼的座位上,或是冰冷的、布满灰尘的车厢角落里,靠着不断震动、冰冷颠簸的车壁,用那件呢子大衣紧紧裹住自己簌簌发抖的身体,与一阵阵袭来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恶寒和高烧抗争。意识在滚烫的迷雾与冰冷的黑暗之间沉浮,他紧紧抱着那个装着日记本的行囊,如同溺水者抱着最后一根浮木,嘴唇无声地翕动,反复默念着那个刻入骨髓的名字——“稳措……稳措……”,仿佛那是一道能驱散病魔与绝望的、唯一的护身符咒。
病痛不仅残酷地折磨着他的身体,更如同跗骨之蛆,一刻不停地侵蚀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精神。孤独,从未如此刻骨铭心,如同无形的冰锥,刺穿了他所有的防御。五年来,他虽然形单影只,但心中始终有那个“等待”的信念如同灯塔般照亮前路,仿佛傅稳措只是出了一次远门,他们的心始终由一根无形的、坚韧的线紧紧相连,终有重逢之日。如今,信念的支柱已然崩塌,被现实无情地碾碎成齑粉,只剩下这具被恶疾缠绕、日益衰败的躯壳,承载着无边无际的悲痛和确认失去后的巨大虚无,踽踽独行于这漫长而绝望的归途。他看着车厢里那些有家人陪伴、有明确目的地可奔赴、脸上带着期盼或归家喜悦的旅人,只觉得他们平常的幸福,在此刻变得如此刺眼,如同正午的阳光,照得他自惭形秽,无处遁形。
他变得更加依赖那本深蓝色的日记,几乎一有空闲、稍有力气就拿出来,小心翼翼地翻阅。那些熟悉的、略显潦草却劲瘦有力的字迹,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慰藉和支撑,是漫漫长夜里唯一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仿佛通过指尖的触摸和目光的流连,就能穿透生死与时空的厚重阻隔,再次触摸到那个灵魂残存的温度,从中汲取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坚持下去的、渺茫的勇气。
“一月十五日。今日大雪,被困营地。与外间联络几近断绝,物资亦匮乏。息眠,若此时能在你我小屋,拥着你围炉夜话,听雪落屋檐,该是何等幸事。真想看你被炉火烤得红扑扑的脸颊,定比天边晚霞更动人。拥你入怀,愿以十年寿命相换。”
魏息眠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指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抚过这行字,仿佛怕惊扰了字里行间沉睡的温情。冰凉的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无声滑落,一滴,两滴,接连不断地滴在泛黄脆弱的纸页上,晕开一小团、一小团模糊的湿痕,如同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在泅血。
“傻瓜……”他哽咽着低语,声音微弱嘶哑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无尽的疼惜与哀恸,“我不要你十年寿命……我只要你……只要你平安归来啊……” 可是,连这最低微、最本能的祈求,也早已被残酷的命运无情地碾碎,散落在异国他乡的泥土之中,再也拾掇不起。
当熟悉的、蜿蜒青翠的山峦轮廓,终于透过脏污不堪、布满灰尘与雨渍的车窗,朦朦胧胧地映入眼帘时,时节已是深秋。山间的树木呈现出斑斓而萧瑟的色彩,枫叶如火,银杏如金,乌桕绯红,它们燃烧着生命最后的绚烂与热烈,与窗外那片山茶花此刻的墨绿坚韧,以及即将来临的冬日的肃杀截然不同,却同样以另一种方式,尖锐地刺痛着魏息眠近乎麻木的心。山茶花盛放的季节早已过去,那些曾灼伤他眼睛的、炽烈如血的红色,已化为记忆里冰冷的灰烬,和枝头沉默的、紧紧包裹着的、等待来年未知春风的花苞。
他拖着几乎油尽灯枯、仅凭一丝意念支撑的病体,在熟悉的小镇车站下了车。熟悉的乡土气息混合着尘土与草木的味道扑面而来,却让他感到一阵近乎晕眩的虚脱。拒绝了闻讯赶来、面露忧色与关切的镇上熟人(包括那位眼眶泛红、焦急万分的张老头)帮忙找滑竿或亲自搀扶的好意,他执拗地、一步一顿,沿着那条走了无数遍、每一个转弯、每一处起伏都刻满了青春与回忆的山路,向上攀登。
每一步都重若千钧,仿佛脚下不是熟悉的泥土和石头,而是粘稠的、无法挣脱的时光与悲伤凝成的胶质。剧烈的喘息声粗重得如同破旧漏风的风箱,在他自己的耳边和山间寂静得可怕的空气里刺耳地回响。肺部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然后又粗暴地撕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刺痛,喉头不断涌上腥甜的气息。但他没有停下,甚至没有稍微放缓脚步。汗水早已浸湿了内里的衣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又被山间愈来愈凉的秋风吹得透心凉。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一种源于生命本源、也是对那个未能践行的承诺最终坚守的力量,在冥冥中牵引着他,走向那最终的、也是唯一的归宿。
小屋久未人居,门板上落了薄薄的灰尘,屋檐下结了些新的、细细的蛛网,在风中微微颤动。推开门,熟悉的、带着陈旧木质、淡淡书卷和若有若无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气息,竟让他有了一种泫然欲泣的、近乎疼痛的安定感,仿佛漂泊已久的船只,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荒凉港湾。他放下简单得几乎空了的行囊,甚至来不及坐下喘口气,第一件事,就是踉跄着、几乎是扑到窗前,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在抱怨的木窗。然后,他将那捧从万里之外、跨越重洋带回的、混合着异国青草、泥土和海洋潮湿气息的泥土,从行囊中取出,解开布包,小心翼翼地、极其珍重地、均匀地撒在了窗外的山茶花丛根部,让那异域的土壤,与故山的泥土交融。
“稳措,”他扶着冰凉的窗棂,支撑着虚软得随时会瘫倒的身体,剧烈地咳嗽了一阵,直到喉间那股腥甜再次涌上,又被他强行咽下,声音虚弱得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虔诚的安宁,“我们……回家了。”
第二天,他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忍着阵阵袭来的头晕和虚弱,慢慢走下山,去了镇上的诊所。那位看着他长大、鬓发已然全白的老医生,为他仔细检查后,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脸色凝重得能滴出水来,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忧虑与不忍。
“魏先生,你这……是疟疾引发了肺炎,而且拖得太久了,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时机!肺部有明显的湿啰音,气血两亏到了极点,五脏皆虚,元气大伤啊。”老医生放下听筒,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惋惜,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必须住院治疗,立刻!镇上条件虽差,但好歹有药,有人照顾。你一个人住在山上的,这太危险了!简直是……简直是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魏息眠缓缓地、却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脸上是一片近乎透明的平静,那是一种早已看透了结局、不再做任何无谓挣扎的淡然,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意味:“不了,医生。谢谢您的好意。我……想在家里。” 他的声音很轻,飘忽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的决绝。他只想在那间充满了傅稳措气息、承载了他们所有美好回忆的小屋里,安静地、按照自己的意愿,走完最后的路。医院那种充斥着消毒水味道、冰冷而陌生的环境,只会让他感到更加孤独和远离他的“稳措”。
他开了些消炎、止咳和缓解症状的药物,又揣着那小小的、却感觉沉甸甸如同千斤重担的药包,一步一步,慢慢地,沿着来时路,走回山上。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他其实心知肚明,如同明镜一般。他并不感到害怕,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或许这样也好,他能早些脱离这具被病痛反复折磨、日益衰败的皮囊,去见到那个让他魂牵梦萦了五年、等待了一生的人,亲口问问他,为什么……为什么独独对他失了信约?还是说,命运本就如此凉薄,容不下他们这点微末的幸福?
回到小屋,他开始慢慢地、有条不紊地整理自己的东西。大部分物品都无关紧要,随他们日后处置罢。唯有傅稳措的日记、那枚他一直贴身戴着、仿佛还带着彼此最后体温的银质怀表,以及那一大沓五年来写下却从未寄出、承载了他所有思念、等待、欢喜与绝望的信笺,被他用一块干净的、柔软的深蓝色棉布——那是傅稳措一件旧衬衫的颜色——仔细地、一层层地包好,放在了床头那张漆面剥落、露出原木色的旧桌子上,最触手可及的地方。
天气一天冷过一天,山风变得凛冽,呼啸着穿过山林,带着初冬刺骨的寒意,从门窗的缝隙里钻进来。魏息眠的病时好时坏,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摇曳欲熄。状态稍好时,他能勉强裹着傅稳措留下的那件厚呢子大衣,大衣上似乎还残留着极淡的、属于那人的气息,他坐在窗边的旧椅子里,看着窗外山色变幻,从深秋最后的斑斓到初冬万物凋零的萧索,看晨昏交替,光影游移,看云卷云舒,雁阵南飞;坏的时候,他便只能无力地蜷缩在床上,浑身滚烫或冰冷,意识模糊,听着山风在屋外疯狂地呼啸、拍打着窗棂,那声音像是旷野的呜咽,又像是遥远的、来自战场或海岛的、模糊不清的呼唤,他只能紧紧抓着那个深蓝色的布包,靠着往昔那些甜蜜或酸楚的、如同刀刃般切割心脏的回忆,一寸一寸地丈量着所剩无几的、灰暗的光阴。
镇上的人们,尤其是些老人,听说他回来了,且病得不轻,形容憔悴,偶尔会三三两两结伴上山来看他,带些自家产的米粮蔬菜,或是精心熬制的、容易入口的温热粥羹小菜。邮局的张老头来得最勤,几乎每周都来,除了带些生活必需品,还会带来最新的报纸,尽管魏息眠早已无力也无心阅读,张老头还是会坐在床边,跟他说说镇上的闲闻轶事,谁家娶了新妇,谁家添了丁,哪条路修好了,试图用这些鲜活而平凡的烟火气息,拉他一把,将他从那个绝望的深渊边缘拽回来。
魏息眠总是微微笑着,礼貌而疏离地道谢,温和地与他们交谈几句,眼神清亮而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早已枯竭的死水。每当有人,尤其是张老头,苦口婆心、几乎带着哀求地劝他下山去医院时,他总是坚定地、温和地、却又毫不退让地拒绝。
“我在等他,”有一次,张老头又红着眼圈,声音哽咽地提起去医院的事,魏息眠静静地望着窗外迷蒙翻涌的山雾,眼神有些涣散,却又仿佛穿透了那厚重的云雾,看到了极远、极远的、另一个世界的地方,轻声说道,语气如同梦呓,“他说过的,就是死了,魂灵也会越重山覆万水,回来找我。我怕……我怕去了医院,他回来时,找不到我……会着急……会迷路的……”
张老头看着他清瘦得脱了形、仿佛一阵稍大的山风就能吹倒、下巴尖削、眼窝深陷的侧脸,和那双曾经清澈如水、温润如玉,如今却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却又异常执着、闪烁着非人光芒的眼睛,心中如同刀绞一般。他知道,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年轻人,他的心,他的魂,早已随着那座海外孤岛上的冰冷墓碑一同死去了大半,如今剩下的,只是一具被执念苦苦支撑的形骸,早已徘徊在现实与虚幻的边缘,模糊了生与死的界限,沉浸在自己用回忆和承诺构筑的、外人无法进入也无法理解的世界里。他只能红着眼眶,喉头滚动,最终化作一声重重地、充满无力感的叹息,默默地将带来的东西仔细放好,再默默地转身离开,那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愈发佝偻而悲伤。
深冬的第一场雪,在某个寂静的、连山风都仿佛疲惫止息的夜晚,悄无声息地降临了。清晨,魏息眠从一阵几乎要将肺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咳嗽中挣扎着醒来时,发现窗外已是一个银装素裹、纯净无暇的世界。皑皑白雪厚厚地覆盖了远山、近树、屋瓦和门前的小径,雪光映照,使得屋内也比平日亮堂了许多,弥漫着一种不真实的、梦幻般的纯净与安宁。
他感到一种异样的、回光返照般的精神,身体里似乎被注入了一丝久违的、虚浮的力气。他挣扎着,缓慢而艰难地起身,仔细穿好那件呢子大衣,甚至自己慢慢吞吞地、花费了比平时多几倍的时间,生起了壁炉里的火。橘红色的火苗再次跳跃起来,欢快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柴,发出噼啪的轻响,驱散了屋内积聚的寒意,也映亮了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然后,他请闻讯上山的张老头帮忙,找来了镇上的律师。他靠在椅背上,气息微弱,但神志却异常清晰,平静地、一字一句地口述,立下了遗嘱:这小屋以及屋内所有物品,都赠予镇上,唯一的要求,是请保留窗外的这片山茶花丛,定期修缮照料,以及,如果可能,他希望自己死后,能葬在这片花丛之下,与这片他们共同选定的、倾注了无数爱与回忆的土地融为一体。
“墓碑上,”他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积蓄最后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生命尽头最后的郑重与恳求,“就写:‘魏息眠,在此等待傅稳措’。” 没有生卒年月,没有其他任何赘述,只有这一句,概括了他的一生,也预示了他的终结。
律师带着沉重的、几乎无法承受的表情和那份墨迹未干的遗嘱离开后,屋子里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爆裂声,以及窗外雪花飘落的、几不可闻的簌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