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的艰辛远超他这五年山居生活所能想象的一切。先是乘坐摇晃得让人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呕吐不止的内河小船,拥挤的船舱里弥漫着汗味、河水腥味和呕吐物的酸腐气。再到拥挤嘈杂、气味混浊、走走停停的长途汽车,颠簸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扬起的尘土几乎让人窒息。然后是闷热如同蒸笼、在无边大海上航行月余的货轮——这已是他倾尽所有能负担起的最快方式了。货轮装载着沉重的货物,船舱低矮阴暗,空气污浊,同船的多是些为生计奔波的苦力和小商贩,语言不通,眼神麻木。他常常一个人靠在锈迹斑斑的船舷上,望着蔚蓝得有些不真实、却又浩瀚得令人心生畏惧的大海,看着海鸥追逐着船尾的浪花,看着日出日落将海面染成金红或紫灰色,心里是一片空茫的悲凉。
最后一段,则是一艘几乎快要散架、马达声突突作响的小渔船,载着他和几个皮肤黝黑、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语言的当地土著,在越来越温暖、也越来越变幻莫测的海面上,颠簸着驶向那个名为“圣克里斯”的孤岛。海浪不大,却让小船摇晃得厉害。
老渔夫皮肤黝黑皲裂,像饱经风霜的树皮,脸上沟壑纵横,只有一双眼睛依旧锐利,望着远方。他或许是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或许是想安慰这个看起来异常沉默和悲伤的异国年轻人,用夹杂浓重口音、难以辨听的英语断断续续地说:“你是我载过的第五个来找战争坟墓的人。”他眯着眼,看着海天相接处那个越来越清晰的、被绿色覆盖的孤独小点,“去年,来了个美国女人,很年轻,漂亮,在她丈夫的墓前哭得撕心裂肺,晕过去好几次。战争啊,它到底造了多少孽,拆散了多少人……”他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专注地掌着舵。
魏息眠沉默地听着,手紧紧抓着粗糙潮湿的船舷,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心随着船只的每一次起伏而剧烈跳动,既有即将抵达终点、触摸到傅稳措最后痕迹的迫切,又有一种近乡情怯般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五年等待,万里奔波,所有的信念与坚持,所有的痛苦与牺牲,终于要迎来一个确凿的答案——哪怕那个答案,只是一抔冰冷的、远在异国的黄土。
岛很小,植被茂密得几乎看不到泥土的颜色,高大的椰子树和茂密的热带灌木纠缠在一起,只有几间简陋的高脚屋零散地分布在洁白的沙滩后的树林边缘,像被遗忘在世界尽头的积木。空气湿热,带着咸腥的海风和植物**的甜腻气息。
傅稳措的墓地并不难找,就在小岛东侧一个略微隆起、可以望见无尽海洋的小山坡上,面朝着一望无际的西方——那是故乡的方向。一块粗糙的、未经仔细打磨的青灰色石碑立在那里,被藤蔓和青苔 partially 侵蚀,上面刻着简单的、或许是当地人手笔的英文铭文:“一名中国士兵,于此安息。1943年春”。
没有名字,没有番号,没有生卒年月。简洁得令人心碎,也残酷得令人窒息。
魏息眠一步步走到墓前,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要陷入松软的泥土里。他缓缓跪了下来,伸出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指,轻轻抚过石碑粗糙冰凉的表面,那触感顺着指尖一直凉到心底,冻僵了血液,却又有一种奇异的、残忍的真实感。五年了,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毫无转圜余地地感受到傅稳措的离去。那些在等待中滋生出的无数幻想、那些在绝望中强行点燃的微弱希望,那些靠着回忆和信念构筑起来的脆弱世界,此刻都被这块沉默的、冰冷的石头击得粉碎,化为实质性的、海一般深重的悲痛,将他彻底淹没,无法呼吸。
“我来了,稳措。”他轻声说,声音沙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刚一出口就被海风吹散。泪水毫无预兆地、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墓前略显贫瘠、带着细小沙粒的草地上,迅速被吸收,不留痕迹,“对不起,我来得……这么晚。” 千言万语,哽在喉咙,最终只化作这最简单、也最无力的几个字。
岛上一位懂些英语、头发花白、眼神却依旧清亮的老村长,在陈愈的事先联系下接待了他。老人穿着简单的土著服饰,皮肤是深古铜色,他请魏息眠到他那间通风的高脚屋里,喝了一种味道奇怪的、用植物根茎酿造的饮料。他用生硬的英语,缓慢而清晰地向魏息眠讲述了那场改变了一切空袭。
“那场空袭,来得突然,像魔鬼的翅膀遮住了太阳。”老村长回忆着,眼神望向远方,带着一丝后怕,“傅,他原本已经安全,进了防空洞。”他指了指村子后方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但他看到,一对兄妹,吓呆了,站在空地上,不知道跑。他们的父母,在前一次的轰炸里……死了。” 老人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傅,他没有任何犹豫,像箭一样冲了出去。他用力把孩子们推开,推到了安全的地方……但是,爆炸……很近……”
老人用手比划了一个巨大的爆炸动作,然后摊开手,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惋惜和敬意:“他是个真正的英雄,毫不犹豫。我们按照他偶尔提起的、对家乡的思念,将他安葬在那里,面朝西方。他说过,如果回不去,希望至少能望着那个方向,因为他爱的人在那边。”
魏息眠在墓旁坐了整整一天,从日出东方,海面泛起金色的鳞光,到烈日当空,晒得他皮肤发烫,再到夕阳西下,将海面和他苍白的脸都染成一片瑰丽而哀伤的橙红。他对着那块冰冷的石碑,絮絮叨叨地讲这五年来的点点滴滴,仿佛傅稳措只是累了,靠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山茶花如何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一年比一年繁茂,红得像火;小镇如何在战火的废墟上一点点重建,恢复了往日的生机与嘈杂,也有了新的茶馆和书店;他如何每周寄出一封注定没有回音的信,如何在与乡邻的闲谈中,像捕捉风一样捕捉任何可能与他相关的只言片语;他如何在那一个个漫漫长夜里,靠着回忆和那点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信念,独自捱过刻骨的思念与噬心的恐惧。
“我不该等你那么久才来找你。”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魏息眠靠着石碑,仿佛靠着爱人宽厚却冰冷的肩膀,低声忏悔,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悔恨,“我早该知道,若不是无法抗拒的力量,你绝不会……绝不会失信于我。” 海风吹动他凌乱的头发,也吹动了墓前不知名的野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叹息。
他在岛上租了一间正好可以望见墓地的小屋,极其简陋,只有一张铺着干草的床,一张歪歪扭扭的桌子,一把快要散架的椅子。白天,他去墓前陪着傅稳措,读日记给他听,跟他说话,仿佛他只是出了个远门,很快便会归来。晚上,他就在摇曳的、冒着黑烟的煤油灯下,摊开新买的笔记本,开始写自己的日记,记录这迟来的、阴阳两隔的重逢,记录这里的风土人情,记录心底那无法排遣的、与日俱增的空洞与思念。
在岛上的日子里,他渐渐有了一种奇异的感悟。他开始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了傅稳措——理解他为什么在明知归期难卜的情况下,依然许下“三年之约”,为什么在日记里写下“不要久等”的理智劝告,却又留下“魂灵归去”的情感誓言。希望,哪怕是渺茫的、近乎自欺的希望,虽然延长了等待的痛苦,但它确实像黑暗中的一丝微光,支撑着他度过了最难熬的岁月,让他没有被绝望彻底吞噬和摧毁。如果五年前他就确切地知道傅稳措已死,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和力量独自走过这五年。希望,有时比**的真相,更显得仁慈。
现在,他站在傅稳措最终安息的这片异国土地上,呼吸着他曾呼吸过的、带着咸腥味的空气,感受着他曾感受过的、温热而湿润的海风,悲痛依旧撕心裂肺,心底却意外地生出了一丝风雨过后的、带着无尽苦涩的平静。他找到了他,这本身,就是一种完结,也是一种开始。他完成了他的追寻,也确认了他的失去。
一周后,魏息眠决定为傅稳措重新立一块碑。他请岛上的老石匠帮忙,挑选了一块当地产的、质地稍好、颜色更显青郁的石材,用自己的积蓄支付了费用。他亲自设计了碑文,用中文和英文双语刻上:
傅稳措
1915- 1943
Beloved of Wei Ximian
(魏息眠挚爱)
面朝东方,心归故里
山茶花年年开,我永远等你
立碑那天,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天空湛蓝如洗,几缕薄云悠悠飘过,海风轻柔,带来远方海洋的浩瀚气息和近处热带花朵的甜腻香气。魏息眠将一束从故乡带来的、早已干燥但形态依旧保存完好的深红色山茶花,轻轻放在新碑面前。干燥的花瓣失去了水分,颜色却愈发浓烈,像凝固的血液,也像永不褪色的誓言。
他凝视着墓碑上那深刻而清晰的“傅稳措”三个字,仿佛要透过石头,看到底下安眠的容颜。许久,他才轻声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生死的力量:“我知道,你的魂灵,定然早已循着归途,回到了我们的故山,守在了我的身旁。这具曾拥抱过我的躯壳,就让他在这里,面朝家乡,安然长眠吧。我会回去,回到我们的小屋,回到那片山茶花旁,继续等你。你说过,就是死了,魂灵也会越重山覆万水回到我身边。我信你。一直信你。”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刹那,山坡上忽然起了一阵毫无预兆的、轻柔而迅疾的风。墓碑前那束干枯的山茶花被风精准地吹散,深红色的花瓣挣脱了束缚,纷纷扬扬地飞旋而起,在他头顶、身边舞动,如同一场小型的、凄艳而绝美的花雨。那红色,在热带明亮得近乎残酷的阳光下,灼灼耀眼,一如五年前傅稳措转身离去时,衣襟上那朵刺痛他双眸的鲜红,也如同他生命中被骤然夺走的、最浓墨重彩的一部分。
魏息眠蓦然回头,视线穿过飞舞的、如同蝴蝶般翩跹的花瓣,仿佛真的看见傅稳措就站在不远处那棵婆娑的椰子树下,穿着他们初次见面时的青色长衫,面容清晰,眉眼温柔如水,正微笑着,向他轻轻挥手作别,唇边带着一如往昔的、令他心动的弧度。
他的眼眶再次湿润,但这一次,他没有让泪水落下。他也微微勾起嘴角,对着那虚幻而又无比真实的影像,郑重地、深深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转过身,沿着来时那条被踩出的小径,一步步,坚定地走下山坡。背影在热带炽热的阳光和纷飞的花雨中,显得单薄,却不再迷茫。
他知道,他的归途,开始了。而这条归途,将不再有那个人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