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心易下,路途却难行。那辆黑色轿车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离去,留下魏息眠独自站在山脚,怀抱着那个冰冷的、装着真相的文件袋,仿佛抱着一块寒铁。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发梢流进脖颈,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因为内心的寒意早已浸透骨髓。他没有立刻上山,而是在雨中站立了许久,直到天色完全暗沉下来,山峦化作浓墨般模糊的剪影。
回到空寂的小屋,他没有点灯,径直走到壁炉边,凭着记忆摸索着找到火绒和柴薪。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试了几次才将火生起。橘红色的火苗“噼啪”一声窜起,驱散了四周的黑暗,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他脱下湿衣,用干毛巾胡乱地擦着身体和头发,动作迟缓而麻木,仿佛在擦拭一件与己无关的物件。
然后,他蜷缩在壁炉旁那张傅稳措常坐的旧扶手椅里,翻开了那本深蓝色的日记。火光跳跃着,映在泛黄的纸页上,也映在他苍白失血的脸上。
一页页,一天天,傅稳措的灵魂透过那些或工整或潦草的字迹,鲜活地、带着硝烟与思念的气息,向他走来。日记里记录着战争的残酷与荒诞——泥泞的战壕、呼啸的子弹、死去的同袍、焦灼的等待;记录着对故乡风物的深切思念——母亲做的腊肉、故乡的炊烟、小镇的青石板路;更记录着对他——魏息眠——浓得化不开的爱意与牵挂。
“十月三日。今日又遇空袭,杰森死了,昨天我们还一起看你寄来的照片,他说你长得真好看,像画里的人。息眠,枪炮无眼,若我此番回不去,你该怎么办?念此心如刀割,恨不能立时插翅飞回你身边。”
“十二月十七日。左臂被弹片划伤,不重,军医已处理。但忽然格外想念你的包扎。记得那年冬天我砍柴不小心伤到手,你一边皱着眉头骂我笨手笨脚,一边小心翼翼地替我清洗、上药,最后还在纱布尾端系了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那时你低着头,睫毛长长,在眼睑下投下小小的阴影,神情专注得仿佛在完成一件举世无双的艺术品。真好看。”
“三月二十日。算来故乡山茶花该开了吧?答应你三年回去,如今看来,恐怕要做不到了。北线战事吃紧,归期渺茫。但息眠,相信我,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回去,回到你身边。哪怕爬,也要爬回去。你等我。”
最后的日记,日期停留在一九四三年四月二日,字迹比以往任何一页都要潦草、虚弱,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任务前夜,地点不详。息眠,此番行动凶多吉少。若我死去,不要久等,勿要为我虚耗年华。找一个安稳的人,平安度日。但我发誓,就是死了,魂灵也会越重山覆万水,挣脱这血肉枷锁,回到你身边。”
看到这里,魏息眠一直强撑着的世界,终于彻底崩塌。他再也无法抑制,抱着那本承载了傅稳措最后生命的日记,在温暖的火炉边蜷缩成一团,像一只受了致命伤的幼兽,发出了五年来的第一声痛哭。那哭声起初是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随即越来越响,最终变成了山崩地裂般的嚎啕,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一般。五年来的期盼、焦虑、自我欺骗,以及此刻确凿无疑的、如同海啸般的悲痛,如同积蓄了太久太久的洪水,终于冲垮了理智的堤坝,汹涌肆虐。眼泪汹涌而出,烫得像是熔岩,灼烧着他的脸颊。他哭得浑身颤抖,几乎喘不过气,直到嗓子嘶哑,直到眼泪流干,直到筋疲力尽,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火苗渐渐微弱下去,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夜色浓重如墨,只有几颗寒星在遥远的天际闪烁。魏息眠在凌晨的寒意中醒来,头痛欲裂,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他挣扎着起身,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翻到日记的最后一页。那里,用铅笔清晰地写着一串数字坐标,旁边还有一行更小的字,笔迹与扉页相同,却带着一种诀别的意味:“于此长眠,心向故山。”
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冷的、带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空气涌入,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些许。满坡的山茶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近乎黑色的红,像凝固的血,又像不肯熄灭的、在灰烬中暗自燃烧的火焰。
他望着远方虚无的黑暗,那里是傅稳措长眠的方向,轻声地,却无比坚定地对那个早已安息在万里之外的灵魂说:
“你不回来,我便去找你。”
接下来的日子,魏息眠展现出了一种近乎偏执的坚韧。他回到他们曾经共同生活过的小屋,开始整理傅稳措留下的东西。这个过程,无异于一场缓慢而痛苦的凌迟。
其实东西不多:几箱书籍,大多是傅稳措爱看的史书和地理志,还有一些他们一起淘来的小说;一些旧衣物,叠得整整齐齐,仿佛主人只是出门远行,很快便会归来;一把他们一起在省城买的德国制造的口琴,银色的外壳已经有些氧化发暗;还有几件略显贵重、傅稳措坚持留下给他的物品——一支派克金笔,笔尖依旧锋利;一块品相不错的、触手温润的羊脂白玉牌;以及一对小小的、样式古朴的金袖扣,是傅稳措父亲留下的旧物,他说等回来安定下来,要戴着它们和魏息眠一起去见重要的客人。
魏息眠摩挲着每一件物品,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傅稳措的气息和温度。他留下了书籍和口琴,将其余东西一一变卖。那支金笔卖给了一个识货的文具店老板,玉牌和金袖扣则进了当铺高高的柜台。每一件旧物的出手,都像是在剥离一段血肉相连的过往,心头的肉被一点点剜去,痛彻心扉。但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悲伤,只是眼神愈发沉寂,如同古井无波。
他又拿出自己这些年所有的积蓄,那原本是他和傅稳措规划未来生活、一点一滴积攒下来的一点基石,如今也尽数投入这渺茫的追寻之中。镇上一些知情人听说了他的决定,默默伸出了援手。尤其是邮局的张老头,在一个傍晚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塞给他一包用旧手帕包着的、带着体温的钱币,里面是零零整整的纸币和一些银元。
“魏先生,我无儿无女,这些身外物留着也无用。”张老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水光,用力握了握魏息眠冰凉的手,“傅先生是个好人,是英雄,不该流落异乡,该接他回家。你……你一定要好好的,平安回来。”
魏息眠看着老人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和他眼中真挚的关怀,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没有推辞,他知道这不仅仅是钱,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期望和祝福。他只是深深地对张老头鞠了一躬,将这份恩情,连同对傅稳措的思念,一起铭记在心。
凑足路费的过程漫长而煎熬,但终究是凑够了。出发前夜,他最后一次仔细地打扫了小屋,将傅稳措的日记用油布仔细包好,放入行囊最里层,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枚停摆的怀表,被他用一根红色的细绳穿起,贴身挂在胸口,冰凉的银质表壳紧挨着温热的皮肤,仿佛能感受到一丝微弱的、跨越生死的共鸣。
他躺在床上,望着窗外熟悉的星空,山里的星星总是格外明亮,像无数双眼睛。恍惚间,他似乎真的看见傅稳措就站在那片在夜色中暗沉的山茶花丛中,穿着离开时的衣裳,面容有些模糊,却依稀能看见他唇角温柔的笑意,正静静地望着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等我。”魏息眠在心底无声地说,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