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今晚的月色太过孱弱,映衬得床上的陈澍也虚弱无比,云荼的心也跟着软化了。
她看着床上紧闭双眼的男人,脸色苍白,手腕被握着的温度也略显凉薄,在这盛夏时节,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饶是同情心泛滥或是别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作祟,云荼像哄小孩子一般,轻声细语地安抚道:“陈澍,我不走,难受就跟我说,我一直在。”话音刚落,床上的男人瞬间眉目舒展开来,他将一侧脸依偎在枕头上,轻轻地蹭了蹭,姿态全然放松下来。
只不过,那只握着云荼的手,依旧遒劲有力。云荼靠坐在床边,借着月色,明目张胆地打量起陈澍来。
月光如水,静静倾泻在陈澍轮廓分明的脸上。云荼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描摹着他的眉眼,平日里清润温和的线条,在酒精作用和沉睡状态下,竟透出几分难得的冷峻和深邃。下巴和唇周冒出的青色胡茬,非但不显邋遢,反而为他平添了一种粗粝的极具侵略性的男人味,与他清醒时的书卷气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云荼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不受控制地加速。
她忽然有些理解了邓婵的执着。这样一张脸,这样一个人,即使抛开家世与才华,本身就足够摄人心魄,像暗夜里无声燃烧的火焰,明知危险,却依旧引人飞蛾扑火。
或许是因为昨天整晚因陈澍和邓婵而心绪不宁未曾安眠,或许是因为今天上午座谈会高度集中的精神消耗,又或许是下午在游乐园彻底放松后的疲惫反噬,在这万籁俱寂,只有彼此清浅呼吸声的深夜,云荼的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
她原本只是打算坐一会儿,等他睡熟就离开。
可意识却像沉入温暖的海水,一点点被温柔的倦意包裹、拖拽。
最终,她抵抗不住这强大的困意,头轻轻靠在床沿,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
清晨的第一缕微光透过窗帘缝隙,小心翼翼地探入房间。
云荼的眼睫颤了颤,迷迷糊糊地醒来。意识尚未完全回笼,陌生的房间布局让她怔忡了几秒。
随即,昨夜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喝醉的陈澍、紧握的手腕、她靠在床边的安抚……以及,她现在,竟然在陈澍的房间里,待了整整一晚!还靠在他的床上睡着了!
“轰”的一下,血液瞬间涌上头顶,云荼的脸颊、耳朵、甚至脖颈都红得快要烧起来。
她几乎是弹射般地坐直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
第一个念头,也是唯一的念头:逃!
她猛地转头看向床上的陈澍。他依旧安静地睡着,呼吸平稳,眉宇舒展,似乎对昨夜以及此刻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
谢天谢地!
云荼屏住呼吸,动作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试图将自己的手腕从陈澍的掌心中抽出来。或许是因为睡梦中放松了力道,这一次,她很轻易地就挣脱了那束缚。
她蹑手蹑脚地站起身,踮着脚尖,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鼓点上,小心翼翼地向门口挪去。
手握住冰凉的金属门把,轻轻转动。
“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云荼闪身出去,又立刻反手将门轻轻带上,直到那扇门彻底隔绝了房间内的景象,她才仿佛重新获得了呼吸的能力,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深深地、颤抖地呼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完全呼出,就硬生生卡在了喉咙口。
因为她一抬眼,就正正对上了刚从对面房间出来、显然也是刚起床、还揉着眼睛的宋青昱。
四目相对。
空气瞬间凝固。
宋青昱揉眼睛的动作顿住了,嘴巴微微张开,眼睛瞪得溜圆,脸上写满了震惊,随即那震惊又迅速转化为一种“我懂了”、“我撞破了什么惊天大秘密”的了然。
云荼被他这眼神看得头皮发麻,脸颊刚褪下去的热度再次飙升,她慌忙摆手,语无伦次地解释:“青昱!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是来找陈澍汇报昨天去县里开会的事情,哪知道他、他还在睡觉,我就出来了!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宋青昱“哦哦”地应着,眼神分明写着“我信了,我真的信了?”,嘴角还控制不住地向上弯起,那副“你不用解释我都懂”的表情让云荼更加窘迫。
云荼只觉得百口莫辩,一阵烦躁和羞窘涌上心头,她再也待不下去,几乎是自暴自弃地丢下一句:“我跟他真的什么都没发生!”
然后,便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猫,转身仓皇地逃向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将自己彻底隔绝在外界那令人窒息的尴尬之中。
她却不知道,在她关上房门的那一刻,一墙之隔的那扇她刚刚小心翼翼合上的门内,原本熟睡的陈澍已经睁开了眼睛。
其实他早在她醒来之前就已经醒了。或者说,他后半夜酒醒后,就几乎没再睡着。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靠在自己床边熟睡的侧脸,看着她轻颤的睫毛,听着她均匀的呼吸,感受着手腕间来自于她的温度。
心底像是被什么温暖而充盈的东西填得满满的,鼓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喜悦和满足。
他贪恋这一刻的静谧和亲近,甚至荒谬地希望时间能就此停驻,或者,能将这份温存无限拉长,最好能是一辈子。
但他更怕的,是她醒来后的惊慌和尴尬。
所以,在她眼睫轻颤、即将醒来的那一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选择了继续“沉睡”。
感受着她小心翼翼的挣脱,听着她蹑手脚离开的细微声响,想象着她那时面红耳赤的模样,心底那份喜悦里,又掺进了一丝无奈的温柔和酸涩。
青昱的声音和她的慌忙解释隐约传来,陈澍闭上眼,嘴角却忍不住轻轻上扬,此刻的他,多么想让他人的猜测坐实,让云荼的解释变得虚无。
这个早晨,似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心里的那份期待正在破土而出。
然而,当陈澍收拾好心情,整理好仪容,终于鼓起勇气走出房间,想要自然地遇见云荼,或许还能一起用个早餐时,却发现整个上午都没能捕捉到她的身影。
一种不安的情绪开始在他心底蔓延。
他状似无意地问林雅:“看到云荼了吗?”
林雅正忙着核对采购物品,头也没抬:“云荼姐?她一早就去村委会了呀,说许书记找她有急事。”
许书记。
许书明。
这三个字又明目张胆地、大刀阔斧地闯入了他的世界。
昨夜她与许书明在游乐园的笑靥、清晨她从自己房间逃离开的慌乱、以及此刻她再次奔向那个男人的事实,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像一团乱麻,死死缠住了他的呼吸。
它们凝结成的恐慌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汹涌而来,比昨夜更加猛烈,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猜测、等待和煎熬。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
他要去找到她。
现在,立刻,马上。
-
去往村委会的路上,阳光已经有些灼人,乡道两旁的稻田泛着油绿的光,他却无心欣赏。
越靠近那栋二层小楼,他的脚步就越发迟疑,他正犹豫着是直接进去还是就在外面等等,隐约的谈话声从敞开的窗户里飘了出来,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
是许书明的声音,温和而带着关切:“云荼,跟你去县里的那几天看你情绪好像不太高?是座谈会太累,还是遇到了什么别的事?”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带着些犹豫:“难道是因为陈澍?”
办公室里,云荼显然愣了一下。
她的心思就这么容易被人看穿吗?
随即,她在邓婵面前否认自己对陈澍的喜欢、邓婵毫不掩饰对陈澍的倾慕、陈澍与邓婵之间种种难以言说的接触……所有画面瞬间涌上心头。
一种强烈的想要撇清的冲动让她几乎不假思索地开口,声音带着些急切:
“不是!怎么会因为他。”她甚至勉强笑了一下,“就是想着要进行汇报,有点紧张,一紧张晚上就睡不好,睡不好自然心情就不高罢了。”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为了增加说服力,又清晰地补充道:“而且,我和陈澍,我们以前是同学,现在是同事,一起经营社区,关系仅此而已。”
许书明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平和:“我明白了。但不得不说,陈澍很优秀,身边自然不乏欣赏他的人。”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恳切,“不过云荼,作为你的朋友,也作为云家村的驻村第一书记,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看着云荼疑惑地眼神,他缓缓开口:“工作关系一旦牵扯进复杂的私人感情,很可能会变得不再纯粹。如果两情相悦,自然是佳话;但如果只是一方心意,或者最终结果不尽如人意,很可能就会两败俱伤,甚至影响到共同的事业。”
他顿了顿,像是为了避免尴尬,缓和了一下语气:“当然,我这不是在说你们,只是刚好聊到这个话题,有感而发,希望你别介意。”
云荼沉默了几秒,声音低却清晰:“书明,谢谢你。我明白的。我选择回来,留在旷野社区,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想把家乡建设得更好。”
……
窗外,陈澍缓缓地向后退了一步,又一步,最终彻底离开了那扇窗户所能辐射的范围。
可是,云荼的话,一字一句,来不及规避,都浇筑在了他心上,比这盛夏时节的烈日还要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