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辛那笑容淡得像一缕随时会散去的烟,随即便转身悠然踱回看台座位,仿佛只是完成了一场无关紧要的游戏。
“这就输了?”
鱼九看着他离去,还处在飞速思索的状态,她无论如何不能理解,自己怎会在眨眼之间,就被无形之力挪移了位置。
此前度朔既然特意提醒,定然知晓其中玄机。她心有不甘,就想迈开步子去问个明白,刚抬脚却踢飞一个小东西,她低头看去,是一枚墨色鳞片。
她俯身拾起,那枚鳞片触手冰凉,隐隐流动幽暗光泽。电光石火间,她猛然醒悟!纵身跃回擂台,疾步走到自己最初站立的位置。
果然,另一枚几乎与擂台玄冰融为一体的墨色鳞片,正嵌在那里。
“原来如此,通过这玩意移形换影。”鱼九盯着手中两枚鳞片,豁然开朗。
看台上,烛辛气定神闲落座,骸己嗤笑一声,语带讥讽:“还以为你真要出手教训下那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结果就这?鳞片换位的小把戏,和不战有何区别?”
一旁的玄虎晃着双脚,眼睛亮晶晶的,笑嘻嘻地接话:“多有意思呀!兵不血刃就赢了,比打打杀杀高明多了!小辛哥哥这手偷天换日,又优雅又省力,本王喜欢!”
两位同僚各抒己见,烛辛只略作回应:“能不费气力分出胜负,不是很好么。”他眼帘依旧半垂,语气淡得听不出情绪。
玄豹零丁静坐一旁,看着台下鱼九拈着两枚鳞片凝神思索的模样,料想她已经推测出其中关窍,便出声看似随意地总结道:
“以鳞为棋,暗中布局,瞬息易位,不战而胜。辛,你从我这讨要了斗契,却赢得如此轻松,未免也忒偷懒了。”
零丁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足以让全场听清。看似点评,实则印证了鱼九心中的猜测。她看向鱼九,像位严师在点拨学生:“不过,有些时候,确实需要‘不战而屈人之兵’。规则从不是束缚强者的枷锁,而是可供驾驭的利刃。能在规则内以最小代价取胜,在场诸位定然是心服口服的。”
鱼九握紧手中冰凉鳞片,抬头望向高台,虽然感到不甘,但也只能将挫败感压下。
她扯出一个笑意,朝烛辛的方向抱拳:“不愧是幽都卫,鱼九受教了。”
总以为战斗必是刀来剑往、以命相搏,和玄蛇这一局,倒是给自己上了一课。某些时候,为了目的也可以取巧,四两也能拨千斤。
她声音清亮,带着豁然的坦荡。
烛辛闻言,只眼睫微动,算是应答。
高台上,冰夷见状爽朗一笑:“幽都卫行事风格,自然是各有个性不拘一格!”她目光转向客座席,语气轻松地邀请:“玄虎、玄鸦,你们可要下去活动活动筋骨?这丫头有点意思,你们虽然没有报名,但也可以临时对战玩玩。”
骸己冷哼一声,别过头去:“跟她打?我可没这闲工夫。”
玄虎析戊眨巴着大眼睛,连连摆手,捧着脸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和她过招哪有看她拆招有意思呀!本王才不要打架呢,更想看冰夷大人您把擂台掀个底朝天呢!”
冰夷轻笑摇头,身形一晃便已落在擂台中央:“既然如此……鱼九,你我之间的死斗,便可以开始了。”
鱼九看向这位暗中助力自己、表面却要针锋相对的龙神,呼吸沉重了几分。既然她有诸多顾虑,要演这场不和的戏码,那自己也该配合她把场面做足才是。
她握紧断水刀,面上顺势表露出不悦:“龙神大人,那便请吧!”
冰夷冷哼一声,嘴角扯笑:“碍于阴阳律例,在凡间我不动你……但这擂台之上,既然签过生死斗契,你以冥火灼伤我的旧怨,是时候做个了断了!”
她轻抬右手,空中寒气骤凝,两条巨龙一冰一骨咆哮而出,龙身交错缠绕,顷刻间化作森白凛冽的冰骨长枪落入掌中。
枪尖一点寒芒,迎上鱼九的刀锋。
“第九擂,开始!”
落癸的宣判声与刀枪交击的锐响同时炸开。
鱼九身形已如离弦之箭疾冲而上,刀锋挟带黑海势能,直劈冰夷面门!
冰夷执枪而上,枪尖轻抖如寒梅绽雪,竟将鱼九连人带刀震退三步。
鱼九一击被挡,毫不迟疑,旋身再攻,断水刀势如狂风暴雨,归一境星沙护身凝成防御,攻势凌厉多变。
然而冰夷始终神色淡漠,冰骨长枪使得游刃有余,每一击都精准格挡,明显未尽全力。
数十招过去,鱼九心知这样下去不过是徒耗力气,她刀势一收,正打算后撤重整节奏,抬掌释放冥火以获得喘息时机,冰夷却眸中寒芒一闪。
“热身够了。今日便让你见识见识,何为真正的龙怒。”
鱼九皱眉一看,冰夷那张遮了半脸的黑龙覆面竟如活物般蠕动起来。翡翠色的龙眸先是缓缓一闭,整个擂台的气流随之凝滞。
龙眸猛然睁开之时,瞳孔溢出的滔天龙威如实质般压下,鱼九只觉得胸口一沉,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霎时间,空气中水汽翻涌,头顶万丈高空凝聚起黑压压的厚重乌云,将整个龙潭笼罩得如同幽暗牢狱。
“咔嚓”一声冰裂巨响,自擂场外围传来。
身居判台高处,玄狐将寒潭坚冰轰然崩裂的景象尽收眼底。它金瞳睁得大了些,那张总是笑吟吟的狐脸上,难得出现惊讶之色。
龙潭开裂,龙神现世。
一条百米长的翠眼黑龙破冰而出,幽绿龙鳞在乌云下泛着冷冷光泽,盘旋间发出震耳欲聋的龙啸。而擂台上的冰夷,面上黑龙纹路正缓缓渗入肌肤,与本体产生共鸣。
落癸仰首喟叹:“龙躯神体,千年未见,依然令天地失色呢。”
席座上众人尤其是那几位冥官,皆是瞠目结舌,对于难得一见的巨龙神体,感到激动非凡。
幽都卫席间倒是静默旁观,神色各异。骸己抱臂冷哼,眼中却闪过忌惮;烛辛微眯蛇眸,只看一眼便低头捧起茶盏去饮;零丁看向擂台上的人形冰夷,似笑非笑若有所思;就连玄虎也收敛了些活泼的孩子气,头顶两只虎耳警惕地立起。
张真言瞪大了双眼,他看着天上遮天蔽日的黑龙,不自觉屏息凝神:“这也太大了,不愧是龙神!我都有点呼吸不畅了……噢我现在是鬼魂不需要呼吸,差点忘了……”他挠挠头,拽着度朔衣袖追问,“度朔大人,您的神身是什么样?也这样壮观吗?”
度朔被他扯得袖口一歪,眉头微皱,他看回擂台,目光落在鱼九身上,眼前不自觉闪过当初在关山绿茵之上,被她窥见本体的情景。那种有所防备却被一眼看穿的感觉,他从未经历过。
他面无表情地抽回袖子,声音冷硬:"见识少就把嘴闭上,问那么多做什么。"
高空中,翠眼黑龙一声长吟,整个龙潭都为之震颤。随后,一对翡翠龙眸沉沉下看,盯住了如同蝼蚁的鱼九。
鱼九仰望着遮天蔽日的龙神本体,刚才释放的掌间冥火,竟被龙威压得明灭不定。在那双龙眸注视下,只觉得灵魂都在颤抖,整个身体都不自觉微微颤动。面对绝对力量层级的强者,害怕的本能决堤翻涌。
要是跟这样的家伙打,只怕是一百条命都不够她塞牙缝。不过好在,看起来她将神体召出,只是为了增涨神力,并非要以龙形和自己相斗。
于是呼了口气,鱼九急忙移开视线,看回面前的冰夷人形。
只见冰夷脸上那副黑龙覆面已如活物般渗入肌骨,额角、颈侧、手背等裸露的皮肤上,正浮现出片片玄色龙鳞,如琉璃玄甲般覆盖周身。她那双总是睥睨众生的眼眸此刻涣散失焦,随即缓缓闭合,整个人静立如雕塑,仿佛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
然而,她的身体却开始以超乎常人的姿态舒展活动。
指尖轻抬,冰骨长枪便发出愉悦的嗡鸣;足尖微转,擂台冰面便绽开霜华。每一个动作都精准、流畅,却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仿佛她的意识已升入高空与龙神合一,留下的这具人形,不过是受本体操控的完美兵器。
鱼九握刀的手心渗出冷汗,心里已经对这场擂赛做出最坏的打算。冰夷既然请了石守随时救治,又将自己的真本事露出,那便是狠了些要磨砺自己。她就算是把自己揉搓成齑粉,那也得受着。
只求别输得太难看,或者,死不了就行。
她咬咬牙,控制自己的双手,尽量减少害怕的颤抖,握紧了断水刀。不断在心里说服自己:不管怎么样,冰夷是向着自己的,多少会留有余地,至少性命无忧。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畏缩的?
那便战吧!
“呼……与神一战的机会,求之不得!”
她喊话为自己鼓气,念头方定,冰夷已化作一道玄影疾攻而来!
鱼九急抬刀格挡,却见对方枪尖轻抖,三道寒芒分袭咽喉、心口、丹田!她勉强避过两击,第三枪却狠狠擦过左肋!冰鳞如刀,瞬间撕开皮肉,鲜血顷刻染红衣襟!
十招之内,鱼九已添七处伤口。冰夷的枪法如附骨之疽,每每在她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时刺来。她拼尽全力以星沙护体、冥火反击,却总在即将得手时,被对方以毫厘之差闪过,反遭更凌厉的重击。
不断滋生且加剧的痛感催生出惧意,鱼九感到自己眼皮狂跳,她的一只眼睛被流下的鲜血模糊视线,抬手粗略擦去,才惊觉自己的手竟然发抖地比想象得厉害。
痛!好痛!怕,很怕!
痛惧交加,甚至想逃离这片战场。她咬牙将刀柄握得更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用刺痛压制恐惧。
就在她心神震荡的刹那,冰夷的枪尖已如毒蛇般悄然而至!
鱼九瞳孔骤缩,本能地想要后撤,却发现双腿如灌铅般沉重,原来恐惧早已侵蚀了她的四肢百骸。
长枪之刃就这样悬在脖间,枪尖寒意刺得肌肤生痛,只需再进半寸,便能轻易贯穿她的咽喉。
然而,冰夷的手稳稳定在半空。
高空中的黑龙发出低沉龙吟,震得云层翻涌。她龙嘴吐息,声音如寒冰相击,比人形时更添神威。
“凡人之躯,不过尔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