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秋辞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木槿没有想到，这一刻来得如此迅速。她本以为老夫人回心转意了才让她值夜，没想到却是这么个目的。木槿呆愣愣地跪在床榻前面，似是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话。

“老夫人，您说什么？”

“木槿啊，你被卖到府里时才四五岁吧？我见你长得伶俐，将你收进和熙堂，你虽是丫鬟，可吃穿用度比起八丫头九丫头，也不算差了。今日我去看了二郎，唉！他虽是不成器，但是三个儿子里，却也属他最孝顺。你是我身边第一得力人，素日你最是能体贴我心事的，这次，你可愿继续替我分忧？”

木槿面容呆滞，不摇头也不点头，只是直勾勾地看着靠在床头的老妇。

“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你是我身边出去的人，二房没人敢难为你。你若能在他身边，时常规劝他一二，让他改过从善，也算是了了我的一桩心事，全了你我这段主仆情谊。木槿，你说，如何？”

地上跪着的人依旧不说话，垂着眼抿着唇绞着手，似在天人交战。

刘母继续放柔了声音：“我晓得，他往日行事荒唐，但是经了吴四郎这事，他也是知错了，这几日他都在府中闭门思过，他——”

“闭门思过？哈，老夫人，二爷当真是闭门思过？”木槿哂笑。

这是刘母第一次被一个丫鬟当面嘲讽，她脸上的笑意立时消失，两颊的肉和嘴角都放了下来，声音里没了慈爱：“木槿，别忘了你的本分。”

“老夫人当真觉得二爷孝顺？”

“你这是何意？”

“老夫人，那日之后，我原本日夜焦心，若是你问起当日之事，我该不该向您说实话。若说吧，我怕您伤心，若不说呢，又怕您被蒙骗了去……”

刘母皱着眉头，一脸不耐地盯着她，木槿亦何时在老太太这里受过这样的冷眼，她的心死了一半，自顾自地说下去：“吴四郎的确是死在春雪的手上，不是二爷杀的人……”她才说到这一句，刘母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原本绷直的背往后重重一靠。

“可是二爷撒谎了，吴四郎不是死在园子里，是死在凝曦院的厢房里！哈，老夫人就不好奇他一个外男，如何进了后院厢房？春雪又是如何能杀了他的？老夫人，听闻你的先祖宋国公萧瑀深受高祖喜爱，他手里不仅握着南梁萧氏的大笔财富，还有妻族独孤氏和他那身为前朝皇后的胞姐赠与他的无数奇珍异宝，富可敌国——”

“闭嘴！”刘母厉声喝住她，脸色狰狞，“我纵得你无法无天了，再敢胡说我就拔了你的舌头！”

木槿心碎，眼角带泪，反而笑了出来：“老夫人就不问问我从哪儿得知的这些事？满府的下人，谁能知道这些？这可都是二爷说的呢！就在那间厢房里，他当着吴四郎的面，当着春雪和我的面说的呢，二爷说完这些，还给了我一包好东西，十两黄金才得一丁点儿的安神药，说是每日睡前让您服下一点儿，包管您睡得日日安稳，稳到慢慢地能睡上十二个时辰……”

“不可能，你胡说……”刘母愣了一下，“木槿，我待你不薄，你敢挑唆我和我儿……”

“哈哈哈哈……老夫人，你一向精明，我中的迷药哪儿来的？吴四郎一个壮年男子，春雪如何能一击毙命？只因当时，我假意答应二爷替他办事，对了，二爷还让我帮他寻你的家私呢，哈哈哈……只是，我虽答应了，二爷却道我口说无凭，怕我事后向你告发他，所以欲跟吴四郎一起对我……春雪这才能趁那厮**熏心时一剪刀刺在他颈子上！”

刘母靠在迎枕上，呼吸急促。

“老夫人，我不将实情告诉你，本是怕你伤心，如今，老夫人却要将我往火坑里推！”

木槿说完，卧房里终于安静下来，外面却忽然传来重物倒地、花瓶碎裂之声，像是有人撞翻了东西。

“谁？谁在外面？”刘母才软下去的身子又坐得板正，冲着外面怒喝。

无人应答。

刘母拔高声音：“宋婆子！都是死人吗？谁在外面？滚进来！”

廊下守夜的丫鬟婆子七手八脚地还没回话，一道柔柔怯怯的声音先响起，是刘八的声音：“婶婶，是我，二嫂送的那只狮子猫不知何故受了惊吓，方才跑出来撞翻了茶几，现下已被我捉住了。”

宋婆子也带着人匆匆赶进来，只是没有贸然闯进内室，而是留在暖阁的屏风后面。

“哦，是八丫头啊。行，猫捉住了就好，这猫你要是喜欢，明日就带回家去吧。宋婆子，明日送八娘和九娘家去的马车都准备好了吗？”

宋婆子一愣，马上反应过来，答道：“回老夫人，马车和一应节礼都准备好了。”

刘八咬咬唇，只能垂头答谢告退。等刘八走了，刘母才把宋婆子叫进内室。

宋婆子一拐过屏风就愣住了，这场面她倒是第一次见，不禁多看了木槿两眼。

“木槿突发急症，你将你住的屋子腾出来给她养病，寻两个妥当人照顾她，为免传染，其他人就别去探病了。”

宋婆子忙答了一声“是”，木槿伏地一拜：“谢老夫人。”

刘母定定地盯着地上躬伏的人，好一会儿，才挥手：“宋婆子，去办吧。”

宋婆子怜惜木槿的人品，本想安抚她两句，但是想起还得连夜打点刘八、刘九归家的一应马车器物，只好将人锁了就匆匆离去。

被关着的木槿却是松了一口气，她明白，这是还没想好怎么处置她，所以把她栓在眼皮子底下，没想好就好，没想好就够了，能拖一日是一日……

“木槿病了？”

寄竹点头：“是的，和熙堂的人都这么说的，老夫人怕传染不让人探病。也是稀奇，咱们前日远远瞧着，她还是好好的。”

前日主仆二人撞见木槿失魂落魄地进了梅园，本想跟过去宽慰几句，但是后来见了蓝桥，二人便识相地避开了，本想今日再邀木槿过来清渊阁叙话，不承想却得到这么一个消息，郭云喧失笑。

二房设宴那日，郭云喧确实出去会友了。秦侍郎夫妇一进入江南西道就听闻河堤大案，秦怀瑾马不停蹄地奔赴武陵，谢蓁则是留在了朗州。为了掩护秦怀瑾的行踪，谢蓁带着仆从十分低调地租下了刺史衙门附近的一座小院。

郭云喧那日就是接到谢蓁的信才出门的。她回府时正赶上吴家夫妇大闹刺史府，再一打听才知了木槿和春雪之事，每每想起自己那不怀好意的姐姐和姐夫，她就感到一阵后怕，心中直感念谢蓁的邀约来得及时。

“唉，不过想不到春雪柔柔弱弱的，竟也可以做出反杀这种事，可想而知，她那时被逼迫到何种境地了，唉！”寄竹唏嘘不已。

“哼，我那个姐姐，未出阁时也不笨，怎么嫁了个人就像掉进了粪坑一样，脑子被屎糊住了！这府里就春雪一心一意向着她，她倒是蠢得把人推出去献祭。”提起二房，郭云喧一脸嫌弃。

“唉，姑娘，你说，春雪还能活命吗？还有木槿，木槿该不会病着病着就……”寄竹想说“病死了”，又及时捂住自己的嘴，说出来像是咒她一样。

郭云喧拧着眉头，左思右想，二房不止一次暗示吴家提亲之事，还有吴四郎那眼神，她越想心中越不安，总觉得木槿和春雪像是做了她的替死鬼。

“走，出门，咱们去找谢夫子。”

郭云喧一进院门，就听见主屋传来说话声。

“夫人，别气！”

“夫人，要不换一本书吧？”

“夫人，要不读一下这本诗集，新出的呢。”

郭云喧纳闷，谢蓁在跟谁生气？

听到仆妇叩门通报郭云喧来了，青檀和银素明显都松了一口气，一人引着郭云喧入座，一人则去张罗茶水。

郭云喧甫一坐下就忍不住问：“夫子因何事生气？”

青檀和银素齐齐噎住。

谢蓁柳眉倒竖，一手狠拍在书卷上，骂道：“韩信老贼！”

郭云喧眼角瞄过去，哦，《史记》啊，只是她想不起来韩信有何特殊之处值得谢蓁如此动怒。

“你也晓得，《史记》《汉书》《东观汉记》这三史乃我朝科举常科，我的弟子虽非人人都赴科举，但也总得跟你们讲透了才好。往日我不曾留心，今日读淮阴侯列传，才发现我最恼的一个词竟出自这厮之口！气煞人也！合该他不得善终！”

银素捧上茶水，趁谢蓁骂人时对郭云喧低语：“郭二姑娘，让你别问的。”

郭云喧瞪着她，眼神控诉：你什么时候说了这话？

银素放下茶盏，退到谢蓁身后，眼神回敬：你进门时没听到我和青檀在劝？

郭云喧硬着头皮轻咳一声，道：“夫子——”

“云喧，你当知晓我平生最恼的一个词是什么？是‘妇人之仁’！‘仁’之一字，是孔圣人和亚圣毕生的追求，是历代儒生至高的精神理念，怎么它与‘妇人’二字结合在一起就成了嘲讽之语，成了骂人的话？‘妇人之仁’怎么了？若天底下都是妇人，这世道不晓得多干净！”一提起这个词，谢蓁就气血上涌，脸都气红了，一面说一面瞪着郭云喧。

郭云喧一边点头一边跟着骂了几句：“是，夫子说的对！往日里我也很恨这个词！”生怕说晚了一步，自己被谢蓁当成韩信。

“哼，我今日细读才知，这话出自韩信骂项羽一段，他道项羽小气，关心下属只会嘘寒问暖，涕泣分食饮，却不舍得给人封侯赏爵、赐金赐银！呸！项羽小气，那他骂项羽啊，他骂我作甚？他骂天底下的妇人作甚？合该他死于妇人之手！吕后倒是替天底下的妇人出了一口气！青檀，在院中焚香、摆供，今日当祭奠一下吕后！”

“是！”青檀退出屋子前，也无奈地看了郭云喧一眼：让你别问！

郭云喧心虚地擦了擦鼻子。

谢蓁拉着自己的学生骂了一通韩信，心里爽快了不少，这才打量了一番对方，道：“你今日寻我，可是有事？你那姐夫又生事了？还是上回你与我说的吴家那人？那事？”

郭云喧见问，忙仔仔细细地将吴四郎身死、春雪潜逃、木槿病困的前前后后向谢蓁说了。

谢蓁听完，轻蹙眉头，道：“这么说来，吴四郎死于谁之手暂且不论，但确实是死有余辜了，这春雪，有几分胆量，木槿这一病，只怕凶多吉少，她们两个倒是可怜。”

“是呢，春雪一旦被拿住，只怕吴家的人会越过官府动用私刑。可惜，刺史大人如今不在朗州，若是他在，定是能查明内情，春雪或有一线生机。”

“行了，我晓得了。你若是在那府里得了什么内情，只管来告诉我。只要法理可容，我定想法子让她二人得个公道。”

被谢蓁直接点出来意，郭云喧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忙欠身行礼：“夫子，学生——”

“行了，若非想让我出手，你何必把这事的前因后果来与我说？这才叫‘妇人之仁’！看，妇人之间，多能体谅！不行，我得写个话本，让说书的好好掰扯这‘妇人之仁’四个字，让天下人瞧瞧，妇人之仁才是真诚！唔，我也想个词反击他们好了……‘丈夫之仁’？‘须眉之仁’？”

银素本来站在谢蓁身后对春雪、木槿之事义愤填膺，见谢蓁又绕了回来，她只能继续眼角抽搐地看着郭云喧。趁着谢蓁苦思反击之词，郭云喧也无奈地朝着银素摊手，她也不想这样啊！

二人的眼底官司正打得火热，青檀忽然一脸欣喜地跑了进来：“夫人，大人回来了！丁松派人传信，下午进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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