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到站时,北京正在下雨。
江屿澈拎着行李箱走出站台,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进衣领,冰凉刺骨。
站前广场上,霓虹灯在雨雾里晕开一片模糊的光,像被水洗褪色的旧照片。
他摸出手机,屏幕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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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屏壁纸换成了那张他和沈芩风在图书馆偷拍的合照,照片里沈芩风的侧脸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而他趴在桌上睡觉,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
江屿澈盯着看了几秒,突然关掉屏幕,把手机塞回兜里。
雨水砸在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别的什么。
房子是提前在网上租的,老式居民楼,楼梯间的感应灯坏了,江屿澈摸黑上了四楼。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是很久没人住过了。
推开门,灰尘在晨光中飞舞。
房间很小,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掉漆的书桌。窗户正对着另一栋楼的墙壁,距离近得能看清对面晾晒的旧床单上破洞的形状。
江屿澈把行李箱扔在墙角,坐在床边发呆。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铁盒,里面是江婉的遗物,一张褪色的照片,一部旧手机,和一张存折。
他打开存折,上面的数字清晰可见:
350,000.00
30万是沈严给的分手费,5万是江婉一块一块攒的。
江屿澈突然想起11岁那年,江婉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却还笑着摸他的头:“阿澈,妈妈给你留了钱,你要好好长大……”
他猛地合上存折,指尖发抖。
江屿澈买了泡面和啤酒,收银员是个扎马尾的姑娘,扫完码抬头看他:“要加热吗?”
他摇头,递过去一张一百。
姑娘找零时多看了他两眼:“你……没事吧?”
江屿澈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背上有水痕,他胡乱抹了一把:“下雨淋的”。
走出便利店,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北京的天比南京高,云也比南京薄,风吹过来时,带着北方特有的干燥和粗粝。
他蹲在马路牙子上吃泡面,热气熏得眼眶发烫。
江屿澈翻出江婉的旧手机,充上电,开机。
屏幕亮起的瞬间,熟悉的旋律突然响起……
“无人知晓的我……”
《无人知晓的我》,江婉生前设置的手机铃声。
江屿澈僵在原地,耳边仿佛响起江婉温柔的声音:
“这首歌呀,确实也该换了”。
“妈妈在还没有生下你的时候,家人重男轻女,沈严那个人也是个孬种,对我不好……”
“妈妈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爱妈妈了,没有人知晓妈妈,所以就喜欢《无人知晓的我》这首歌”。
“但是现在不一样啦,妈妈现在有你啦,我的宝贝”。
可现在呢?
江屿澈攥紧手机,指节泛白。
现在连妈妈也没有了。
沈芩风……也没有了。
江屿澈躺在床上,睁着眼看天花板。
窗外偶尔传来汽车鸣笛声,远处高楼的LED屏亮着某品牌的广告词:“爱,不缺席”。
他忽然想起沈芩风对他说的话:
“我带你一起走,好吗?”
可现在,他跑了。
跑得远远的,跑到一个没有沈芩风的城市。
枕头渐渐湿了一小块。
江屿澈抬手盖住眼睛,喉咙里挤出几声破碎的呜咽。
旧手机还在循环播放《无人知晓的我》,歌声飘在狭小的房间里,像一场无人知晓的告别。
北京的地铁通道总是潮湿的,混着廉价香水、烤红薯和流浪歌手的汗味。
江屿澈蹲在角落里,面前摆着一架二手电子琴,琴键泛黄,有几个键按下去会卡住,发出嘶哑的杂音。
他试了试音,手指悬在琴键上三秒,终于按下去。
“明明渴求温柔,偏偏覆水难收……”
《无人知晓的我》,旋律从他指尖流淌出来,比原唱更慢,更沉,像被雨水浸泡过的信纸,字迹模糊,却仍能刺痛人心。
行人匆匆,偶尔有人丢下一两枚硬币,叮当一声,淹没在琴声里。
江屿澈没抬头,只是继续弹。
琴声飘出通道,混进北京初秋的风里,像一场无人听见的独白。
后海某家酒吧的老板靠在吧台边,打量着眼前这个穿黑色卫衣的年轻人:“会弹钢琴?”
江屿澈点头。
“弹一个”。
酒吧角落有一架老旧的立式钢琴,漆面剥落,琴凳上还有烟头烫过的痕迹。江屿澈坐下,手指搭在琴键上,闭了闭眼。
还是那首歌。
他的指法不算顶尖,但每个音符都像带着血,砸在琴键上,又溅回自己心里。
老板掐灭烟:“明天来上班”。
江屿澈收回手,发现左手无名指被琴键夹出一道血痕——这架钢琴的C键有些松动,会咬人。
就像回忆一样。
江屿澈躺在床上,用酒精棉球擦拭手指的伤口。
手机突然亮起……
【银行卡到账:5000.00元】
备注:“预支工资”
他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眼眶发酸。
窗外,北京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霓虹灯的光污染。江屿澈摸出江婉的旧手机,播放《无人知晓的我》,然后把手机贴在耳边,像小时候听妈妈讲故事那样,蜷缩着睡去。
他梦见高二那年的音乐教室。
沈芩风站在门口,看着他弹《无人知晓的我》,夕阳透过玻璃窗,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交叠在一起。
梦里的沈芩风说:“江屿澈,我知晓你”。
他惊醒时,枕头是湿的。
沈芩风站在公寓门口,钥匙插进锁孔,转不动。
他低头,发现锁芯被换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中介小姐踩着高跟鞋,笑容公式化:“沈先生,这套房子上周已经出售了,您父亲没通知您吗?”
沈芩风没说话,指尖在门把手上停留了两秒,收回。
这里曾经有江屿澈喝剩的草莓牛奶盒,有他常给江屿澈买的抹茶味的百醇,有他半夜翻冰箱时撞倒的调料瓶留下的污渍。
现在,连门锁都不认识他了。
沈家别墅的灯亮得刺眼。
沈芩风刚推开门,迎面就是一巴掌。
“你他妈疯了?!”沈严的怒吼震得水晶吊灯都在晃,“高考交白卷?!全科零分?!你知道多少人盯着沈家的脸面吗?!”
沈芩风偏着头,脸颊火辣辣地疼,嘴角渗出血丝。他抬手擦了擦,声音平静得可怕:“嗯,交了”。
“你……!”沈严抓起茶几上的砚台砸过去。
沈芩风没躲。
砚台擦过额角,血顺着眉骨流下来,滴在白色校服上,像雪地里绽开的梅。
“我再让你复读一次!”,沈严喘着粗气,“你给我好好考!”
沈芩风抬眸,眼神空洞得像一潭死水:“你再让我考一次,我依然会在每张试卷上写满江屿澈的名字”。
沈严突然笑了。
他慢条斯理地掏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墨渍:“江屿澈还有一个月才成年,对吧?”
沈芩风瞳孔骤缩。
“我是他法律意义上的父亲,他的银行卡、身份证,我随时能冻结”,沈严俯身,声音轻柔得像毒蛇吐信,“你说……一个身无分文的漂亮男孩,在北京那种地方,能靠什么活下去?”
“你他妈敢!”
沈芩风猛地揪住沈严的衣领,拳头悬在半空,却迟迟没落下。
沈严拍了拍他的脸:“考牛津,全奖”
“……然后呢?”,沈芩风声音嘶哑。
“四年后,我不管你们”。
“现在呢?”
“现在?”,沈严微笑,“你踏出国门的那一刻起,不许联系他,不许打听他,否则——”
他没说完,但沈芩风听懂了。
窗外突然下起暴雨,雨点砸在玻璃上,像某种倒计时,计时着某个不可能的未来。
沈芩风站在窗前,看着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
四年。
牛津的学制是三年本科,一年硕士。
四年后,江屿澈会在哪里?
他会不会已经忘了,曾经有个叫沈芩风的人,偷录过他的呼吸声,为他折过抹茶味的百醇,在高考考场上写满他的名字?
沈芩风低头,看向掌心。
那里有一道疤痕,是昨天捡那枚银色挂坠时划伤的。
“阿澈”
一天晚上,沈芩风偷偷回了金陵中学。
保安认识他,摆摆手放他进去。
深夜的校园空无一人,只有蝉鸣和月光。
他走到高三(7)班门口,推开后门——
江屿澈的座位还在。
桌面上刻着一行小字,是某天午休时,江屿澈用美工刀偷偷刻的:
“沈芩风,老子迟早干翻你”。
沈芩风蹲下来,额头抵着冰冷的桌面,肩膀微微发抖。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他无名指的戒痕上,那里本该有一枚戒指,是他用高考前最后一次月考的奖金买的,还没来得及送出去。
沈芩风站在江屿澈租的房子门口,钥匙插在锁孔里,却迟迟没有转动。
楼道里的感应灯灭了,黑暗像潮水一样漫上来。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门……
“咔哒”。
屋内一片死寂。
江屿澈的东西还在,却又好像什么都不在了。茶几上摆着半盒没吃完的百醇,沙发上扔着一件外套,阳台的绿植蔫蔫地垂着头,像是很久没人浇水。
沈芩风走过去,指尖蹭过外套领口,是他之前穿过的。
而现在,它被留在这里,像一件被丢弃的遗物。
沈芩风翻遍了整个屋子,终于在床底找到一个铁盒,里面躺着一本泛黄的日记本。
他坐在窗边,借着黄昏的光,一页一页地翻。
「九岁,沈严和江婉离婚,因为公司联姻。」
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小孩子写的,旁边还用蜡笔画了一家三口,却被黑色的水笔狠狠涂掉。
「11岁,妈妈死了」。
这一页有干涸的水渍,纸张皱皱巴巴的,像是被眼泪泡过又晾干。
「12岁,第一次见到沈芩风」。
字迹突然变得工整,甚至能看出几分紧张。那一页的角落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却被划掉,改成“讨厌他”。
沈芩风指尖一顿。
他记得那天,江屿澈穿着洗得发白的直筒裤,站在沈家客厅里,眼神凶得像只小狼崽。沈芩风递给他一杯热牛奶,他却打翻了,烫红了自己的手背。
「上了高中,搬出来了」。
这一页的笔迹很淡,像是写的时候没什么力气。旁边贴着一张租房合同,租金栏被红笔圈出来,旁边写着“贵死了”。
最后一页,是退学前写的:
「没有人记得我,没有人爱我,没有人知晓我」。
字迹很深,几乎划破纸张。
沈芩风盯着那句话看了很久,突然拿起笔,在下面一笔一划地写:
「沈芩风记得江屿澈」。
「沈芩风爱江屿澈」。
「沈芩风知晓江屿澈的一切」。
写到最后,笔尖戳破了纸。
他合上日记本,忽然觉得可笑……
改掉了又能怎样?
刻在心里的东西,早就改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