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腿的马太痛苦,万吉将马处死了。
马车重新套上一匹良驹,马夫围着车厢来来回回绕了几圈,又吹亮火折子探身入车底,细致入微排查各处,敲敲打打将破损处接好,加牢捆绑。
万吉擦掉手上的泥和血,到马车旁,“小姐,处理了,可以启程了。”一同处理掉的还有那贪心不足的老乞丐,扔进了林子里,自有野兽前来收拾干净,死了个乞丐,无人在意,甚至不会有人察觉。
卫瓴若有所思,将手帕递他,提起一件事儿,“你可还有印象,我们在夙缘观遇到的祖孙二人?”
万吉双手在自己衣裳上抹,“多谢小姐,随便擦擦就行了,不必沾染了您帕子。”他认真回想,点头回道,“记得,便是叫官府侵占了家财,走投无路去观里求神仙那对祖孙,恰与我们同道儿上山,老祖母和一个孙女儿。”
卫瓴从马鞍上挂的行囊里取出水袋,拔开塞子,用清水浸湿手帕,低着头说,“我要劳烦你安排个可靠之人,替我去办件事儿。”帕子递上前,“擦擦脸。”她歪头,在自己面颊一点,“有血。”
她的目光不容拒绝,“多谢小姐。”万吉惶恐双手端过,“不敢谈劳烦,您尽管吩咐就是,能办什么,都是做下人应该的。”有些拘谨地将帕子覆在脸上擦拭,抬起眼,见卫瓴正瞧着她,不好意思地一笑,有些憨态地目光躲向地面。
“我需要你派人去寻那祖孙,帮他们去屏山击鼓鸣冤,我皇兄贤德,定不会置之不理,为保万无一失,通报乃时枢先生引见,我皇兄自知是我请她们去的。在此之前……”她一瞬不瞬盯住他的双眼,道出另一个请求,“要先去趟徂风寨,尽力请他们出手相助。”
万吉一字一字记入心中,目中含思索,再三犹豫还是开口,“我不该多言,但山匪一类……恐、并不好相与,恕小人直言,是与虎谋皮之策。”
“对,所以不能让祖孙二人亲自去请,要你派人去,与他们约于屏山相会,他们最是注重江湖道义,他既已应允,便是出尔反尔,亦不算我冒昧叨扰。今日我编好了说法,那山匪未必记得仔细,便说那是我祖母与妹妹,记住,要找他们的三当家。”
“既然您心中已有数,那我便就放心了。”万吉没多问。
卫瓴莞尔一笑,说,“以后有何想说,但说无妨,我难免有疏漏,去安排吧,事不宜迟。”
他刚要走,刹住脚,低下头,“那这帕子……”
“我还有。”卫瓴一笑,变戏法似的,又从袖中掏出一方,“若能派上用场,那个你便留着吧,本也羊毛出自羊身,河主为我备下,也是为了不时之需,眼下你便是所需。”
万吉行礼退下。
“小姐,好了,可以安心上车了,可用燃上烛灯?”马夫最后扫了灰,擦拭掉了蹭上的污秽,在旁边架起脚蹬。
卫瓴允他点了灯,玄鸟踏枝报春镂空罩,烛火内嵌于悬台,即便路途不平,亦能保持平衡,卫瓴坐于车中,烛光暖黄,柔和笼罩在她身上,镂空灯影随着马车慢慢起步而流转,如梦似幻。
眼下正是用人之际,皇兄定能知晓她心意。
见面的契机,往往才是成败的关键。
此时皇兄若能设法将徂风寨收入麾下,可谓是雪中见炭、旱逢甘霖,以他的才智,此事未必是天方夜谭,诸在人为。
况且这里的官府衙役荒淫无度,猖獗如盗,也是该由此整顿一番了,成则一石二鸟,不就,亦能解那祖孙于水火,敲打敲打贪官污吏。
如今关头,无论是护民生,还是保六皇兄在夺嫡之役活下来,都要拿出政绩方可,便从这渡州城开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乞丐欲害她,却歪打正着,助她一番。
“他们要拿斧头直接将我头砍掉……啊,烧了我……”当初乞丐的话在她脑中回响,车内烛光突得爆闪一下,照亮了卫瓴猛然醒悟的双眸。
通了。
全都通了。
烛火将乞丐的话都串起来了。
“烛影斧声。”卫瓴薄唇微启,无声念出四个字。
野史中,太祖暴死,其弟继位,当晚有人看见人影晃动,并听到斧头落地的声音。
隐喻兄弟相残、权力斗争。
而无信传来,无信,便是他传给她的信。
——无人可信。
卫瓴的后背发凉,低下头,手心里不知什么时候已全是汗,潮湿冰冷,指尖凝寒而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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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我去外面守着。”
阴暗潮湿,墙壁上豆般的火光倏忽跳了一下,又摇晃欲湮。
靴子踏青砖,步伐不紧不慢。
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牢门外,“哗啦啦”,开锁,抽开了缠绕牢门的铁链,开完门,狱卒快速离开。
地牢中寂静无声,过了半天,一道半喑哑的人声总算打破了寂静。
“好久不见,六殿下。”
卫锨眸中掀起难平的惊涛骇浪,可他克制、隐忍地站在原地,要隐于缄默的昏暗中,牢外甬道的火把忽明忽暗,如寂静无声的潮起潮落。
姜沅见他如此,苦涩一笑,理好自己的衣衫,保持仪态端庄,向他缓慢而标准地在牢中施了一礼。
“你受苦了。”卫锨开口。
他不曾踏入牢门,他能进去,她也能出来,可他们就停在原处,这不远不近的距离有天地之隔、云泥之别,隔在中间的仿佛不只是一扇半敞的牢门。
姜沅蹙眉一笑,绝美的面庞娇艳、破碎极了,本要说话,却抿了抿唇,做了罢,不待他说免礼,她先缓缓站直了身子,笑说,“自找罢了。”那张卫瓴的脸在她面上,像这世间最美最毒的鸠酒。
“谁叫我……识人不淑。”她深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去,“叫情爱蒙蔽了双目,是非不辨,胡为作孽。”
她难以启齿,依然试探地仰首望向他的眼,艰涩问,“殿下先前之言……可还作数?”
卫锨推开吱嘎的灰黑牢门,金缕龙虎纹乌舄迈进来。
他温润的声音,仿佛驱散了牢内的阴寒,温声哄她,“没事了,没事了,阿瓴,到了这,皇兄会护着你。”
姜沅却在听到阿瓴二字时,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又有些怨怼,“你明知、你明知我……”
“你受惊了,又遭了他们折磨,先不说了,我带你上去,皇兄已叫人备下了饭菜,吃饱了,再同皇兄慢慢讲,你这一路的艰辛。”
“离我远点儿!”姜沅呵住卫锨。
她面上凌乱,摇头,苦思不得其解,“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们才要这样对我……?你们都一样儿,御洐说要带我走,却反手将我送进了敌营。”
卫锨表情有异,“御祭酒通敌?”
“而你口口声声知我慕我,现在!想让我替你妹妹去敌营送死!”姜沅的玉容,被怨恨扭曲为可怖模样,她难以接受又不得不妥协地笑起来,她的声音嘶哑,艰难发问,“你告诉我……情、爱,在你们眼中究竟算什么?在这世间——”她的声音从嗓子眼儿中卑微挤出来,“可还有,它能所胜之物?”
不待卫锨说话,她明白了地点头,自言自语,“仇恨、权势、亲情、金钱,一切都能让情爱一文不值。”她流下了悔恨的泪水,“可我在拥有这一切的时候,不自知,失去了,悔已晚矣。”她以手掩面,哭泣,肩身都在颤抖,“连我兄长都被我牵连。”她亲手捧着他骨灰葬了,甚至无法带他回家,肝肠寸断、悲痛欲死的感觉又有谁知。
她曾是京中最骄傲、艳丽的一朵芍药。
圣恩隆宠的姜大监丞是她生父,她生下来便高贵耀眼,在呵护娇宠中长大,自幼习得琴棋书画,是享誉青州城的才女,姜监丞的掌上明珠。
提亲的勋贵踏坏了门楣。
连腹有才情的国子祭酒都为她倾倒,清白而木讷的淑人君子,甘愿在书院为她做起了教书先生。
她就这样一步步掉进了他的陷阱,甚至不屑陛下的赐婚,她第一次反抗父亲,哪怕离家,哪怕抗旨,也要跟他走。
她自认这份离经叛道,是她姜沅的傲骨。
“姜二。”
卫锨总算流露出不忍之色,苦苦唤了她一声。
若是没有那么多不如意,她本该是他的正妃。
为何偏偏是她,当他在白日认出她的声音,便要乱了分寸,为何命运总爱捉弄。
阿瓴的信中提到女子覆面伪作她,让他防备,他心中早有准备,却依然未料到会是如此。
听见他凄婉的唤声,姜沅将脸从手中抬起,抹掉泪,冷冷看向他,换了一个人似的,“皇兄慎言。”
皇兄二字像刀插入心口,卫锨皱起眉,心碎又无能为力地深看她。
她朝牢门外走去,“我饿了。”停在牢门处,回过身来,“而且我有要事禀报,国子祭酒——御洐,私通敌国,叛国背道,杀兄欺妹意欲弑父,罪该万死。”
姜沅说,“我可以是任何人,我只要他死。”
牢门再次嘎吱划过,而她站在外面,他在里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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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姜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