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济州城,郊外枯草连天,天高云淡,青黧城墙上一抹孤云。
“吁~~”
坐在前面的车夫勒马,马车停下。
“敢问车内可是玉家小姐?”
外面传来一中年男子的询问,醇厚,沉稳如磐石。
卫瓴戴上帷帽,躬身自马车中出来,见到来人,轻唤一句,“杜公。”
杜庄翁面上难掩激动,忙不迭跪在黄土上,叩首一拜,“主子。”此人身着沉香色暗纹缎外袍,手指上一枚墨绿扳指,不浮夸显富亦不寒酸失礼。
马夫安置好下车的踩凳,卫瓴扶住下人下车,虚扶一把杜庄翁,“快快请起,家中一切可还安好?”
“无大碍。”杜庄翁抬首,目含欣慰,“为您接风洗尘择了良时,家中萱草堂也设了宴,主子想来一路舟车劳顿也已疲乏,可速速归矣。”
卫瓴唇角的弧度未变,点了点头,听出了话外之音。
杜庄翁向一旁的万吉等人行礼,态度诚恳,“多谢诸位一路护送我家主子,可拨冗随我一同入城,吃顿家宴,再赶路不迟。”
“多谢殿下好意。”万吉朝卫瓴行礼一拜,眼下无外人,万吉也换了称呼,婉拒道,“我等便不多做叨扰,河主还等我们回去复命,您安全到了济州,她也好放下心去。”
万吉等人不曾逗留,折返往银川方向去了。
卫瓴被搀着踏上杜庄翁备好的马车,黑漆车身沉黯,朱砂绘云螭纹,毫无杂色的乌驹戴錾金衔环辔头,“我母妃如何了?”
她在济州私置了处宅子名唤漱园,但府中并无“萱草堂”,何来萱草堂设宴接风洗尘。
萱草代母,杜庄翁分明暗示她母妃有事,速速归。
“主子放心,香娘娘一切安好,只是娘娘欲启程去往颍州,便在今日,若您快些,兴许还能见上一面。”
“快!速速回府!”卫瓴急钻入马车,厚重绛红绣金棉帘垂下,忙催促道,“即刻进城。”
一路上杜庄翁说了济州近况,以及颍州如今的局势。
她五哥卫煜不知哪来的军队,解了肃军追杀之劫,被封为嘉平王,封地宛城,却以护主守城之名留驻颍州,迟迟不肯动身宛城。私自屯兵买马本是重罪,奈何朝中无人可用,无兵可调,莫说要靠这未叛之“叛军”守城,就是要讨伐也要掏出能抗衡之军,重镇之下无人敢言。
朝廷人人腹诽心谤,口襟而不言,心怫然而内垢。父皇退踞一方后便性情大变,终日郁郁,有立太子、禅位之意。
青州城破之日,定远将军府男女老少俱披甲护国,除次女杨风仪尚存于世,其余人,皆祭城。
青州百姓大恸,城上哭嚎三日未散。
昭遭重创,周边不安之徒想分羹,西藩派军扰边境,朝廷给了杨风仪区区百人,封她为曦宁侯,挂帅西征,七日前已自颍州出发,远涉八百里塞外。
短短时日,朝中早已是天翻地覆。
一直圣恩隆宠的姜监丞突然告老,返乡途中感风寒而逝。
“你说如今朝中监丞为哪个?”卫瓴打断杜庄翁,耳朵嗡得一声,她的手在发抖,不敢相信地又问了一遍。
“不错,您没听错,正是前国子祭酒——御洐,御大人。”杜庄翁笃定道,打破了卫瓴那一瞬如幻听的恍惚,她有些失神和游离。
他没死。
那日剑穿,他竟活下来了。
卫瓴先感到大喜,嘴角不由自主要扬起,他竟然没死,哈哈哈。
没死。
可是她目中的光芒又慢慢蒙上一层暗淡,像一片游云遮住了太阳,天阴下去,扬至一半的笑凝住,缓缓消失不见,眸底逐渐晦暗不明。
杜庄翁继续娓娓道来,“前监丞一双儿女卖国通敌,那日,羽林右监姜旭,盗取虎符私调了羽林卫,与肃里通外和,后来更是明目张胆入肃营,残杀了被俘的诸位娘娘。”
“谁说的?这些都是谁说的,御洐吗?”卫瓴问,她已经恢复了平静,甚至有些深沉,让人摸不透她心下所想。私调羽林通外敌,残害战俘,这与她当日所见有相合之处,可她隐隐觉得,此事并非如此简单。
杜庄翁点头,“御大人那日和曦宁侯去营救,恰好撞见姜旭同敌军狼狈为奸,而他以为您也……于是御大人和曦宁侯不曾打草惊蛇,便失魂返回颍州了,以上俱为朝堂面圣之言。”
“你的意思是,还有杨风仪在一旁,作了证言?”
“不错,主子,有何不对吗?”杜庄翁嗅出几分不对劲儿,问她。
眼皮一个劲儿地跳,牵动太阳穴,卫瓴撑住额,揉搓自己的眉间。
“乱了,乱了。”无意识地呢喃,冰凉的指尖抵住眉头,“我一时捋不清,待我仔细想想。”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如今御大人,谏言肃查南北军,另设监军权,皇宫近卫代由五皇子监察,实行多层校验,调兵等重要命令三方授权。”
卫瓴抬起眼,隔着两三缕发丝看过去,“父皇同意了?”
杜庄翁摇头,“并未全纳,但是新分出一只‘万营司’,五皇子有督察缓执之权。”
“御洐……”卫瓴默念了一遍。
还是该叫,姜衍。
“同我五哥一处了吗……”她的玉指在帷帽边上缓缓拂过。
鸦羽般的长睫敛下,幽潭般的褐瞳在阴影下黧黑透不出半点光。
又浅谈几句,便到了漱园,气派的实木大门,“漱园”牌匾沉敛肃然,府前青砖干净,门童却报:香夫人已离去了,方离开半柱香。
卫瓴一把掀开窗帏,焦急,“朝哪个方向去了?”
朝门童指的方向一路赶,行至朱雀大街,人潮涌动起来。
正逢一日最热闹之时,货郎挑着担子,“嘿呦~出来瞧,红的像火,绿得像苗,绣对儿鸳鸯水上漂——”,不知谁家老爷出行,仆从前呼后拥,马车寸步难行,车夫在前高呼借道。
“停车。”车内传出卫瓴的声音。
马车尚未停稳,卫瓴戴上帷帽掀帘径直跳了下来,提裙穿梭过人群,向北门跑去。
错过此面,再见便无期。
她身后是紧跟上来的杜庄翁和几个仆从。
街边酒肆的幌子随秋风招展。
店铺伙计殷勤揽客,铺内传出拨弄算盘声,“客官,入内尝尝咱们的……”
这一路小跑,她有些气促。
然而当她视野里终于出现那架缓慢驶向城门的悬流苏马车,反而生怯地停下,定在了原地。
“留步!”杜庄翁赶上去,“留步,留步!”叫停了马车,车夫见是他,向车内之人通报,马车便缓缓停在了路旁。
卫瓴一步、一步,缓缓移至车窗外,站在朱红车轮旁,抬头望去。
红木轩窗紧闭。
她有好多问题。
想问问,为何明知她要来了,母妃却偏在此时走。
想问问,这些时日一切可还安好,是否因那变故,夜间难眠,时常觉浅易醒了。
难道……没有什么想问她的吗?
不问问她的脸为何成了这般模样。
不问问她如何回来的。
卫瓴抿紧双唇,撩开自己的帷帽,隔着那扇紧闭的菱花格车窗,黛眉微蹙,最终苦涩地问了一句。
“您,不想看我一眼吗……”
车内寂静无声,车角悬起的流苏摇晃,打碎了射下来的阳光,斑驳零碎。
卫瓴眨了眨眼,看向一侧天空,无声瘪了下唇,将那股潮湿死死禁锢在发红的眼眶里。
车内终于响起了声音,轻婉女声,却淡淡如空烟,“不必了。”
不必了。
面对这扇冰冷、拒人千里之外的车窗,茫然不知所措。
卫瓴欲语还休,将帷帽摘下拿在手中,固执地玉立在窗外,视线仿佛穿过窗棂,落在了车内端坐之人身上,她们的视线仿佛在某一个瞬间,于冥冥中交汇。
“你既已决定至此,往后便平淡度日,安常处顺……收敛起从前的性子,本分地做个寻常人家之女,今日,我不曾遇见你,我也不曾到过济州……”停顿了片刻,什么在空气中濡滞发酵,再开口声音已是面向车夫,“走吧。”
“是。”车夫驾车,车轮又滚动起来。
卫瓴转过身去,望着马车一刻不再停留地渐远。
其余人不敢近前,鸦雀无声旁观,屏气凝神地退避至角落。
城外杨柳枯条摇曳,马车拐弯时,风扬起了窗内的锦帘,一只素手掀了一角,隐秘晦涩,昏暗车厢内不见挑帘之人,马车继续行进,终是消失在了城外。
卫瓴一下笑出声,她仰起头半望向天,半眯起了眼,日头又亮又乏力,正午的暖混杂秋的燥。
心中嗔怪一句,这天气,怎得又热又凉,真是恼人的很……
“走,回去,接风宴备了什么好吃的?”
卫瓴转身,那一刹擦去眼角的泪,甩袖子,大步往回走。
秋风骤起。
她不会藏身做寻常人家之女度此余生,像个小贼偷光阴,她姓甚名谁,从何而来,注定了蹈锋饮血是她的命。
她亦不敛心性。
杜庄翁松了口气,却仍不甚放心,快步跟上,故作邀功地说,“有您最心悦的琉璃蜜果盏、瑶台玉露团、秋水伊人羹,还有……糯米糕。”
卫瓴边笑边大步走。
杜庄翁绕至她身侧,才发现她泪流满面。
他们都知,养尊处优的香娘娘未谙庖厨之事。
只会米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