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夜色的另一边,英国公府,九思院。
万籁俱寂,更深露重,唯有廊下值夜侍卫几不可闻的吐纳,与铜壶滴漏幽微的余韵相和。
室内,犀角帐钩挽起云罗锦帐,崔煊卧于紫檀木拔步床上,剑眉微拢,气息绵长,已然沉入梦乡。
然则,他的梦境,却非一片清宁之地。
梦境伊始,便是极致的辉煌与权柄的绝巅。
他置身九重宫阙之顶,目之所及,殿宇恢弘,雕梁画栋,庄重肃穆到了极点。
脚下金砖光可鉴人,映照着千盏明烛与夜明珠的清辉。
他垂眸,见自己身披玄色十二章纹衮服,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绣于其上,繁复已极,亦沉重已极,象征着那至高无上的皇权。
他正端坐于一张宽阔异常的龙椅之中,椅以整块紫檀雕就,扶手处龙首狰狞,触手生寒,偏又蕴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势。
视线放远,丹墀之下,直至视野尽头,是密密麻麻匍匐于地的身影。
皆着品级官服,顶戴玉冠,此刻却无不额手贴地,姿态谦卑无比。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自八方涌来,清晰地灌入他耳中: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声浪若天崩地裂,撼动着殿宇的梁柱,也冲击着他的心魄。
一种执掌天下、生杀予夺的无上之感,似饮下最烈的醇酒,醺然欲醉;又似身覆最冷的玄甲,寒意彻骨,瞬息间流遍他的四肢百骸。
他欲抬手,体会这号令天下的滋味,却觉衮服加身,重若千钧,竟压得他气息为之一窒。
便在此时,梦境骤然生变!
金殿的轮廓开始模糊、扭曲,宛若水中映月被疾风骤雨打乱。
鎏金柱上的蟠龙似欲破壁而出,扭动着融于四周的黑暗。
脚下金砖寸寸消融,化作流泻的光影,周遭景象飞速褪色、更迭。
那万民朝拜带来的醺然醉意尚未散尽,眼前却豁然一亮,场景已然切换。
不再是庄严大殿,而是一处精巧华美的庭院回廊。
朱栏碧瓦,廊外似有繁花簇锦,一切却都隔着一层朦胧的纱,看不真切。
唯独廊下伫立的那道倩影,清晰得刺目。
是沈怀薇。
她未着今日所见寻常裙衫,而是一身极其华贵雍容的宫装,深衣广袖层叠,以金线银丝密织鸾鸟牡丹纹样,云鬓嵯峨,珠翠耀耀,华彩流离。
然,在这般盛装之下,她面容褪尽血色,那双素来沉静的明眸,此刻浸满了难以言说的情绪……是哀戚,是绝望,是刻骨的倦怠,甚至……还有一缕他无法解读的,恍若隔世般的沧桑与怨怼?
她凝望着他,朱唇轻启,声音不高,却似一道雷电劈入他混沌的识海:
“陛下……”
这一声呼唤,不含半分敬畏与倾慕,唯有无尽的疏离与冰冷的嘲弄。
像是在叩问他这身龙袍的由来,又似在无声控诉某段他全然不知的过往。
崔煊心头剧震。
陛下?
他何以成了陛下?
她又为何以此相称?
一股强烈的、失控的怒意攫住了他。
他要上前,要抓住她,要问清这荒谬称谓的源头,更要撕开她脸上那层平静的假面,窥见其下隐藏的真相!
“沈怀薇!”
他在梦中低喝,试图举步。
可双足重逾千斤,难以挪动分毫。
他竭力伸手,欲抓住那片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衣袖。
就在他指尖将将触及她袖口流转的金线鸾鸟纹样时,异变再生!
毫无预兆地,视野被一片浓烈的深紫吞噬。
那非是温和的淡紫,而是带着妖异与癫狂色泽的暗紫。
是紫藤!
垂落的花穗竟在触及他目光的刹那,扭曲、变形,倏忽间化作无数吐着猩红信子的深紫色小蛇!
万千蛇信吞吐的嘶嘶声,汇成令人头皮发麻的密响,顷刻充斥他的整个识海。
它们俨然活物汇成的洪流,又似万千怨灵纠缠的触爪,自廊顶、自虚空疯狂地蔓延、滋长,转瞬在他与沈怀薇之间立起一道密不透风、嘶嘶哀鸣的妖异壁障。
蛇身冰凉滑腻,鳞片刮擦过他的肌肤,带来细微而清晰的痛感。
那股浓郁的、带着糜烂甜腥的气味几乎堵塞他的呼吸。
他眼睁睁看着沈怀薇的身影在那片疯狂蠕动的深紫之后急速模糊、淡去,恰似镜花水月,行将消散。
“不!”一股莫名的恐慌与暴戾在他胸中横冲直撞。
他绝不能容她就此离去!
他必要问个水落石出!
他再不顾及其他,手臂悍然向前一探,掌心劲力一吐,凌厉地扫向那些纠缠不休、令人作呕的蛇群。
蛇身被他刚猛的内力震得四散飞溅,有的甚至断裂开来,留下黏腻腥腐的触感。
他强行冲破那层阻碍,终于,他的手指死死扣住了——
扣住了另一只手腕。
一只腕骨粗大、皮肤粗糙,显然属于男子的手腕。
崔煊定睛看去。
哪里还有沈怀薇的踪影?
哪里还有宫廷回廊的痕迹?
四周景象不知何时再变,化为一片混沌模糊的市井喧嚷背景,似是京城最繁华的街市,但人影憧憧,皆面目不清。
唯余他擒住的这人,清晰地烙印在他眼前。
是张淮湛!
那个寒门出身的翰林院编修!
此刻,张淮湛未穿平日那身略显朴素的青袍或文士服,竟是……一身赤赤似火的大红喜服。
金线绣着缠枝莲纹,衬得他原本清俊的眉眼也平添了几分秾丽。
他面上带着温文笑意,但那笑容落在崔煊眼中,却尽是毫不掩饰的得意与挑衅。
张淮湛任由崔煊铁钳般扣住自己手腕,非但不挣脱,反向前微倾身躯,笑容可掬,语气轻松乃至带着几分熟稔问道:
“崔世子?真巧,您这是……有何要事?”
他话语微顿,目光掠过崔煊因用力而青筋隐现的手背,笑意更浓,慢条斯理地补充道,“若世子得闲,不妨……来喝一杯我与怀薇的喜酒?”
霎时间,崔煊只觉一股阴寒彻骨的怒意,混杂着极致的荒谬之感,自足底直贯头顶。
喜服?喜酒?张淮湛与沈怀薇?!
那无名业火一窜而起,灼得他五内俱焚,更有一种潜藏于骨髓深处、未曾深究的不安,若毒蔓般疯狂缠绕、紧紧缚住他的灵台。
他只觉气血翻涌,眼前景物恍惚了一瞬,扣住张淮湛手腕的力道已不自觉运足十成,指节泛白,几欲将其腕骨当场捏碎。
“荒谬!”
他从齿缝间逼出这两个字,声音低沉喑哑,裹挟着山雨欲来的凛冽杀机。
就在他吐出这两个字的同时,眼前张淮湛那带着笑意的面孔竟如水纹般晃动,下一刻,站在他面前的赫然变成了沈怀薇!
她依旧穿着那身庄重宫装,面容苍白似雪,眼神里是他从未见过的决绝与恨意。
她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寒气森森的短剑,在他尚未不及反应的刹那,毫不犹豫地、狠狠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呃!”
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见那柄短剑正正没入自己的心口,剑柄握在她苍白纤细、却稳如磐石的手中。
随即,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才炸开,席卷全身。
……
崔煊蓦地从床上睁开双眼,挺身坐起。
额角青筋剧烈跳动,后背冷汗早已浸透重衫。
心脏在胸腔内疯狂擂动,痛楚的余韵似乎仍未消散。
他大口喘息着,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粗重。
他下意识抬手,按住自己的心口。
衣襟完好,皮肉无损,并无任何伤口与鲜血。
指尖干净,并未抓住任何人的手腕。
是梦。
一个荒诞离奇,交织着权力、背叛与穿心之痛的梦。
他缓缓收拢五指,骨节发出细微的咯咯作响。
梦中那身披龙袍、俯瞰众生的感觉余威犹存,带着权力的森严与沉重。
沈怀薇那一声淬着寒意的“陛下”,那最后穿心的一剑,更是仿若鬼魅,在他脑海深处反复穿刺,萦回不去。
何以会做此梦?
他怎会登上龙椅?
沈怀薇又为何那般称呼于他,甚至……以剑相向?
难道……此梦并非空穴来风?
莫非沈怀薇亦曾堕入类似梦境?
故而……她才会自春日宴始,便如此反常地避他唯恐不及?
只因她梦见了某些于他不利、或令她惊惧至不惜兵刃相见的景象?
此念一生,便如野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是了,必是如此!
否则,何以解释她态度骤变?
他崔煊,生来便是人中龙凤,凡他所欲,从无落空。
京中多少名门淑女梦寐以求,她沈怀薇凭何视他若洪水猛兽?
还有……梦境中的背叛穿心,皆是他人生中绝无仅有的失控与挫败。
这感觉……令他厌恶至极。
若非心存先入之见,她焉能如此!
而梦境的终局,张淮湛那张身着刺目喜服、带着碍眼笑容的面孔,以及最终由沈怀薇亲手刺出的那一剑,更令他胸中一股郁戾之气与惊怒交织,盘踞凝结,挥之不去。
区区一寒门微末小官,也配与他相争?
也配让她……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梦中,沈怀薇竟欲下嫁此等人物,甚至为此对他刀剑相向?
直是荒谬绝伦!
沈怀薇与张淮湛于墨韵斋后巷的私会,与梦中那灼目的猩红和穿心寒刃交织一处,愈发催出他心底的忌惮与窥察之念。
无论梦境虚实,皆令他生出一种所属之物遭卑贱之徒染指的强烈不悦。
他,崔煊,天之骄子,岂能败于一介寒门?
无论在那光怪陆离的梦境,抑或当下。
沈怀薇……
他眸色沉邃,似不见底的寒渊,眼底暗潮汹涌,俱是志在必得的锋芒与一丝被那一剑激起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冷厉。
无论你因何入梦,或有他故,既入我崔煊之眼,便休想脱身。
至于那张淮湛……
他唇边掠过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
看来,确需仔细“关照”一番了。
夜色沉沉,崔煊睡意全无。
梦的碎片挣不脱,挥不去,在他灵台间盘旋不休。
那惑人的龙椅、沈怀薇淬毒般的眼神、穿心一剑的剧痛,与张淮湛刺目的喜服……种种画面最终都化为一股灼热的郁气,堵塞在他胸臆之间。
他掀被下榻,赤足踏在冰凉的地板,几步走至窗前,猛地推开了窗。
“哗啦——”
木质窗棂的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与此同时,一道墨色身影自檐下阴影中疾掠而出,悄无声息地落定阶前,单膝点地:
“公子?”
是任青峰。
他按着腰间刀柄,目光锐利,迅速扫过四周。
崔煊未立时回话,只凝望着窗外。
浓云密布,庭院深处几盏石灯笼吐着昏昧的光,映得树影摇曳,森然欲搏人。
寒意深重的夜风扑面,浸透轻薄的寝衣。
他修长的手指紧扣窗棂,紫檀木料上沁着夜露的湿冷,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那寒意渗入掌心,却浇不灭心头灼烧的暗火。
“退下。”
他终于开口,声线带着一丝沙哑的冷硬。
任青峰闻声,头颅微垂,应了一声,身形便重新隐入廊柱的阴影之中,默然守候。
崔煊不再言语,负手伫立。
他直面着眼前无边无际的浓稠黑暗,眸色比这夜色更沉。
此夜,再难成眠。
窗外,唯有风声过耳,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