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3
沈怀薇轻轻舒了一口气,素手微抬,将散落的青丝拢至耳后,纤指微颤着整了整略显凌乱的衣襟。
“今日确是我思虑不周,行事欠妥。这般乔装尾随,实在有失体统。”
她抬眼望向张淮湛,眸光清亮若水:“家母的教诲,我谨记于心。公子方才所言极是。欲知其人,当以诚相待,正大光明。”
巷中微风拂过,卷起几片落叶,在青石板上打着旋儿。
说到此处,她唇角微弯,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春日宴上,承蒙张公子信任,鼎力相助,方得长公主青睐。我心中一直感念……”
张淮湛凝神静气,望着她清澈见底的眼眸,里面没有那些世家贵女常有的傲气,也没有刻意示好的虚饰,只有一片澄澈似水的情真意切。
不禁想起春日宴上,她执箭时那专注坚定的眼神;更想起方才被他制住时,她惊慌过后迅速恢复的镇定......
这位沈姑娘,确实与他认知中的闺阁女子都不同。
他沉吟不语,目光若有所思地掠过她身上那件略显宽大的书生袍。
一个侯府千金,竟能放下身段乔装至此,这份胆识与气度,确实让他心生敬佩。
而她那句“以诚相待”,更是触动了他心底柔软之处。
“恕我唐突……”
沈怀薇姿态端庄,神色从容,“不知公子下次休沐在何日?我想在城东清茗轩略备薄茶,既是答谢公子当日相助之恩,也是……”
她眼睫微垂,声音柔和几分,“如公子所言,坦诚相待,细细叙话。”
张淮湛素来不喜那些虚与委蛇的应酬,可眼前这位千金小姐的邀约,透着难得的真挚。
他虽恪守礼法,却非迂腐之人。
方才冒犯在先,纵是事出有因,若再推拒这番诚意,反倒显得不近人情。
注意到她说话时微微攥紧的衣袖,那细微的动作透露出她并不如表面这般从容。
他脸上的怔忡化为一片温润的郑重,拱手沉声道:“姑娘盛情,张某……却之不恭。”
沈怀薇眼底掠过一丝惊喜。
她原以为还要多费些唇舌,没想到他答应得这般爽快。
“那张公子下次休沐是……”
她适时追问,唇角不自觉扬起。
“二十日。”
张淮湛如实相告,目光在她微扬的唇角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只是让姑娘破费,张某心中难安。”
“公子不必客气。”
沈怀薇笑意更深,“那便在清茗轩天字号雅间,巳时相见,可好?”
她连地点时辰都已想得周全,张淮湛只得点头:“但凭姑娘安排。”
这时,一直守在巷口的青萝轻咳一声。
沈怀薇这才意识到二人已在巷中停留过久,若被人瞧见,恐生是非。
“今日之事……”她微微垂眸,声音轻柔,“还请张公子守口如瓶。”
张淮湛立即正色:“姑娘放心,在下明白其中轻重。”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巷口,在熙攘的街市旁驻足作别。
沈怀薇微微颔首,便带着青萝快步离去。
张淮湛站在原地,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不自觉地摩挲着袖中那枚铜钱,心中百味杂陈。
此时,街对角酒楼的雅间内,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白玉酒杯重重搁在紫檀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叩击声。
崔煊临窗而立,玄色衣袂在微风中轻扬。
他先是瞧见张淮湛自书肆后巷转出,正待移开视线,却见那寒门翰林身侧还跟着一个身着青衫的瘦削身影。
那青衣书生低垂着头,步履间却自带一段清贵气度。
崔煊眸光微凝,越看越觉那侧影轮廓似曾相识。
待那“书生”抬首与张淮湛交谈时,天光恰好映照在那张清丽容颜上......虽作男装打扮,用方巾束发,眉形也刻意描粗,但那双眼波流转的明眸,那挺秀的鼻梁线条,那说话时微抿的朱唇,分明就是永宁侯府的沈怀薇。
他看着她与张淮湛在巷口驻足细语,看着她转身离去时袍袖轻扬的姿态,看着她临行前回眸一瞥时眼波流动。
虽是男子装扮,却掩不住那份独有的清冷气质。
任青峰侍立在一旁,见世子目光倏然转冷,顺着视线望去,只见张淮湛与一个青衫书生站在巷口。
他敏锐地察觉到世子周身气息骤寒,显然那书生身份非同一般。
“去查。”崔煊的声音冷若冰霜,“那个寒门翰林的底细。”
他的视线仍追随着沈怀薇远去的方向,眸色深沉似墨。
从未有人,敢这般一而再地脱离他的掌握。
更让他不悦的是,她竟会乔装改扮,与一个寒门子弟私相授受。
想起那日在长公主府,她对着张淮湛展露的笑颜,再对比她面对自己时的疏离冷淡,一股无名火在胸中窜起。
他蓦地转身,玄色衣袖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利落的线条,“去永宁侯府。”
任青峰躬身领命,不由屏住呼吸。
世子这般举动,显然已对永宁侯府那位格外在意。
只是这份“在意”背后藏着什么心思,恐怕连世子自己都未必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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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怀薇主仆二人匆匆走在回府的路上。
青萝忍不住低声道:“小姐,您方才为何要邀张公子饮茶?若是被人瞧见……”
“清茗轩是京城有名的茶楼,雅间虽静,却并非私密之所。”
沈怀薇语气平静,“既是光明正大地答谢,又何惧人言?”
她说着,不自觉地抚了抚方才被他制住的手臂,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些许麻意。
话虽如此,她的心跳却仍未平复。
方才在巷中,她分明看到张淮湛耳根泛红的模样。
这个看似沉稳的翰林编修,也会有如此青涩的一面。
“可是小姐……”
青萝仍不放心,“那张公子虽好,终究是寒门出身,老爷那边……”
沈怀薇脚步微顿,想起父亲那日的震怒,心中不由一沉。
但很快,她又挺直了脊背,目光坚定,轻声道:“我自有主张。”
前世的教训历历在目,她绝不会再重蹈覆辙。
既然认定了张淮湛的品性值得托付,那便要主动争取。
即便前路艰难,也好过重蹈前世覆辙,成为父亲谋取利益的棋子。
主仆二人穿过熙攘的街市,很快便消失在人群中。
而她们身后,一场暗流正在悄然涌动。
张淮湛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思却仍停留在方才的小巷中。
沈怀薇那双清澈坦荡的眼眸,以及她提出邀约时那份不卑不亢的态度,都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不知不觉浮现那日春日宴上,她投壶时专注的神情;还有她今日男装打扮,却仍掩不住的贵女风范......
这样一个金枝玉叶的侯府千金,为何会对他一个寒门子弟如此青眼有加?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的铜钱,冰凉的触感让他稍稍清醒。
二十日的茶约……或许届时,他能弄清楚她的真实想法。
只是不知为何,想到即将到来的会面,他心中竟生出几分莫名的期待。
这份期待让他有些不安,却又抑制不住。
碧空如洗,几片薄云悠悠,偶有燕雀啁啾着掠过檐角。
巷外旗幡招展,市井喧嚣与缕缕茶香,随风悠悠传来。
在这京城最寻常的一个午后,两个原本各安天涯的人,因意外相逢,命运的丝线已然交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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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怀薇与青萝自侯府后门悄步而入,沿着抄手游廊快步穿行。
清风徐来,拂过庭院,几片晚开的桃花瓣悠悠飘落,点缀在她们肩头。
她下意识地抚了抚衣袖,总觉得那市井间的尘埃还沾在衣料上。
“小姐慢些。”青萝轻声提醒,“仔细脚下。”
沈怀薇这才放慢脚步,可心口仍怦怦作响。
方才在墨韵斋后巷,张淮湛那双沉静的眼眸总在眼前浮现。
他接过铜钱时指尖的温热,答应邀约时耳根那抹微红,都让她心潮起伏。
回到闺房,她立即吩咐备水沐浴。
温热的水汽在室内氤氲开玫瑰露的香气,沈怀薇闭目靠在浴桶边缘,任由青萝为她梳理长发。
“小姐今日可算称心如意了?”青萝轻声打趣。
沈怀薇唇角微扬,却不答话。
她想起张淮湛在书肆中专注翻阅典籍的模样,想起他在市井间帮扶老农的仁心,更想起他答应邀约时那份坦荡。
沐浴更衣后,她换上藕荷色绣玉兰襦裙,又在腰间系了个丁香色香囊,这才觉得身上的市井气息尽数散去。
“去母亲那儿。”她对青萝说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
静心院内,谢氏正坐在窗下绣着一方帕子。
见女儿进来,她放下手中的活计,目光慈爱地打量着沈怀薇。
“母亲。”沈怀薇在谢氏身旁坐下,示意青萝去门外守着。
待室内只剩母女二人,她这才将今日的见闻细细道来。
说到张淮湛在书肆中与掌柜议价时的坦诚,她的语气不由轻快了几分;提到他在市井间帮扶老农的仁心,她的眼中泛起柔和的光亮。
谢氏初闻女儿竟私下邀约外男,手中针线不觉一顿。
但听着女儿娓娓道来,她眉间的忧色渐渐化作欣慰。
“我儿眼光不俗。”谢氏轻抚女儿的手背,低声道,“此人听来品性端方,非那些浮浪子弟可比。只是……”
她话音一转,眉间又凝起愁云,“你父亲一心要与权贵联姻,此事他断然不容。你需得万分谨慎,切莫授人以柄。”
沈怀薇心中一暖,正欲再言,话音未落,却听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神色微凝,暗忖莫非今日之事已经走漏风声?
帘幕倏地被掀开,永宁侯身边的老管家带着两名劲装侍卫径直入内。
沈怀薇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面上强作镇定。
“大小姐。”管家躬身行礼,语气不容置疑,“侯爷有令,请您即刻前往花厅见客。”
谢氏脸色微变,立即起身挡在女儿身前:“放肆!内院也是你们能擅闯的?是什么客人需要大小姐亲自去见?”
沈怀薇心下凛然。
父亲向来注重礼数,若非身份极其尊贵的客人,断不会让侍卫直接闯入内院。
是朝中哪位权贵来访?
其中一名侍卫抬头,目光看似平静却隐含威胁:“回夫人,侯爷严令,只请大小姐一人。贵客在前厅等候,请大小姐莫要让侯爷与贵客久等。”
管家亦是上前一步,皮笑肉不笑地说:“侯爷吩咐了,只请大小姐一人。夫人身体欠安,还是好生歇息。”
沈怀薇看着眼前这一幕,心直往下沉。
她深知父亲的脾气,若是违逆他的意思,只怕会连累母亲。
她轻轻拉住母亲的手臂,示意她不必再做无谓的争执。
“知道了,我随你们去。”
她声音平静无波,整理了一下衣袖,挺直脊背在两名侍卫的“护送”下走出静心院。
花厅内,永宁侯沈弘毅正殷勤地陪着一位玄衣公子说话。
当沈怀薇步入花厅,看清端坐主客位的那张冷峻面容时,顿时心弦绷紧。
竟然是他!
“薇儿,还不见过崔世子?”
沈弘毅热情招呼,“世子难得过府,你代为父好生招待。”
沈怀薇强压下心头的厌恶,依礼福身。
崔煊从容还礼,视线如影随形地落在她身上,那眼神幽深似古井寒潭,带着几分玩味的打量,又隐含着不容错辨的审视,让她如坐针毡。
宴席间,沈弘毅觉得机不可失,亲自为崔煊布菜:“世子尝尝这清蒸鲈鱼,是府上江南厨子的拿手菜。”
随后,他向沈怀薇递去一个催促的眼神:“薇儿,别光坐着,也代为父好好招待世子。”
沈怀薇心中涌起强烈的屈辱。
她深知父亲的用意,这是要她刻意讨好崔煊。
她握着玉箸的手指微微发颤,在父亲灼灼目光的逼迫下,极不情愿地提起筷子,夹起一箸素笋放入崔煊手边的碟中。
“世子请用。”她垂眸低语,声音冷淡。
崔煊将她的抗拒尽收眼底,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沈姑娘客气了。”
他忽然话锋一转,对永宁侯道:“说来也巧,今日午后,崔某于城西墨韵斋附近,似乎瞥见令嫒身影,身边还跟着翰林院的张编修。二人相谈甚欢。”
沈怀薇气息一滞,暗叫不妙。
她强作镇定,面上甚至带着一丝被冤枉的委屈:“父亲明鉴,女儿今日确在母亲院中侍疾,未曾踏出府门半步。”
她转而看向崔煊,语气淡漠:“世子怕是认错人了。”
沈弘毅心中惊涛骇浪,但面上不显,反而朗声一笑:“世子想必是看错了。小女今日一直在她母亲房中,未曾出府。”
崔煊闻言,修长的手指轻抚杯沿,唇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原来如此。”
他缓缓抬眸,眼风冷冽如霜刃般落在沈怀薇身上,“许是我看错了。”
他话说得轻描淡写,视线却始终不离沈怀薇分毫。
那目光带着几分深意,似是在细细描摹她的眉眼,又似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沈怀薇被他看得浑身僵硬,不由攥紧了袖中的手指。
宴席在诡异的气氛中继续。
沈怀薇食不知味,只觉得每一刻都是煎熬。
她时不时能感受到崔煊投来的注视,那眸光中带着探究,更带着志在必得的意味。
宴席终了,永宁侯为周全礼数,不顾沈怀薇的意愿,下令道:“薇儿,府中后园的紫藤开得正好,你陪世子去走走。”
沈怀薇抬眼望向父亲,见他眼中满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只得垂下眼睑,轻声道:“是。”
这一刻,她清楚地意识到,这场鸿门宴还远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