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清晨,天际泛着鱼肚白,城市尚未完全苏醒。江眠按照约定时间来到校门口,远远便看见陆屿倚在墙边,脚下停着一辆线条流畅的黑色机车。他依旧是一身深色,皮质夹克取代了平日的连帽衫,整个人看起来比在学校里更添了几分锐利不羁。
“上车。”陆屿将一个同色头盔抛给他,言简意赅。
机车驶出市区,沿着盘山公路疾驰。深秋的风带着凛冽的寒意扑面而来,江眠不得不微微前倾,抓住陆屿夹克的后摆以保持平衡。他能感觉到手下肌肉瞬间的紧绷,但陆屿没有说什么,只是稍稍放慢了速度。
约莫一小时后,他们停在一个临海的观景台。这里并非旅游景点,视野却极佳,悬崖之下,墨蓝色的海水拍打着礁石,卷起千堆雪。
陆屿熄了火,跨下车,走到悬崖边缘。海风将他额前的碎发吹得凌乱,他望着无垠的海面,背影显得格外孤直。
“我妈以前常带我来这里。”他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她说,心情不好的时候,看看海就开阔了。”
江眠走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没有打断。
“她走之前那段时间,几乎每周都来。”陆屿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她就站在这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哭。那时候我不懂,只觉得她烦。后来才明白,她是被现实逼得无路可走了。”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清晰地提及母亲的离开。江眠侧头看他,发现陆屿的眼底映着苍茫的海色,深邃得望不见底。
“那架钢琴,”陆屿继续说,“是她唯一坚持要给我留下的。她说,音乐比人可靠,永远不会背叛你。”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可她忘了,音乐也是她教的,她走了,连带着那些音符都变得面目可憎。”
江眠的心微微揪紧。他想起校史馆里,陆屿弹琴时那专注而近乎虔诚的神情,那并非憎恶,而是掺杂了太多复杂情感的、无法割舍的执念。
“你恨她吗?”江眠轻声问。
陆屿沉默了许久,久到江眠以为他不会回答。
“恨过。”他最终说道,声音低沉,“但更多的是恨我自己。恨自己不够好,留不住她;恨自己明明恨她,却还是……想她。”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陆屿内心最隐秘的锁。他闭上眼,任由海风灌满他的衣襟,仿佛这样就能吹散那些积压了太久的情绪。
江眠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口袋里拿出那颗小舟书签。铃铛在风中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声响,奇异地融入了海浪的喧哗里。
陆屿睁开眼,目光落在书签上,又移到江眠沉静的脸上。
“江眠,”他看着他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不是什么好人,脾气坏,冲动,还有一堆烂摊子。靠近我,可能会很麻烦。”
这是警告,也是最后的确认。他在给江眠离开的机会。
江眠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他上前一步,将小舟书签轻轻放进陆屿夹克的口袋里,动作自然得像它本就该在那里。
“我知道。”他说,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风声,“但我还是来了。”
陆屿的瞳孔微不可察地缩了一下。他看着江眠,看着这个清瘦白皙、看似需要人保护的少年,骨子里却有着超乎寻常的坚定和勇气。他像静川,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蕴含着足以包容孤岛所有棱角的深沉力量。
那一刻,横亘在陆屿心头的最后一道防线,轰然倒塌。
他伸出手,不是握住江眠的手,而是轻轻拂掉了他发梢上被风吹落的一片枯叶。指尖擦过额角的皮肤,带着小心翼翼的温热。
“冷吗?”他问,声音低哑。
江眠摇摇头,耳根却悄悄漫上一点红晕,不知是因为风,还是因为那短暂的触碰。
陆屿收回手,转身面向大海,深吸了一口气。再转回来时,他眼中那些沉重的阴霾似乎被海风吹散了些许,露出底下更为清晰的、属于少年人的明亮底色。
“回去吧。”他说,“带你去吃巷口那家面馆,他家的虾籽捞面……味道很好。”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分享他生活中的、与痛苦无关的细节。
回程的路上,江眠依旧抓着陆屿的衣摆。但这一次,他靠得更近了些,仿佛能透过厚重的夹克,感受到对方平稳的心跳。
风在耳边呼啸,道路两旁的树木飞速倒退。江眠闭上眼,感觉自己也像乘着一叶小舟,正破开风浪,坚定地驶向那片曾经遥不可及的孤岛领域。
而他清楚地知道,那座岛,已经为他亮起了灯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