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左右,我妈和我爸一起回了家。彼时我正在房间里兴致勃勃地翻看自己高中用过看过的书籍。
越看越忍不住感慨,人的大脑真是台奇特的机器,两年间认识的人和经历过的事,在受伤之后像是燃尽的烟火一样不留任何痕迹,可那些复杂高阶的定理公式居然不费半点力气就能看懂,仿佛刻印在心里似的,毫无任何理解障碍。
阿精在我脚边转圈,尾巴不时扫过我的脚踝。我揉了揉它的脑袋,收拾好书桌,起身时余光瞥过书架顶层,愣了一愣,随即盯着空了的那格慢慢睁大了眼睛。
夹在其中的笔记本不见了!
我连忙到处翻找起来,阿精也贴心地帮忙找着,可最后我们俩把房间都翻遍了也没能找到那本记录了我几年来对顾尧君心意的笔记本。
我坐在床边忐忑不安地思索着它的去向,会是我妈拿走了吗?不可能啊,我妈从来不会乱动我房间的东西。是我自己拿出来扔了?更说不通了,以我对自己的了解,是不可能扔掉这么重要的东西的。难道是……我爸?
我刚准备否决自己这荒唐的念头,就忽然听到客厅里传来我爸和我妈讲话的模糊声音。
我怔了下,惊喜地打开门走出去,就见我爸双手撑着额头坐在沙发上,一副颓丧的样子,我妈背对着我站在我爸面前,看不清具体表情。
我叫了他们一声,我妈像被吓到似的抖了一下,却并没有立刻转身看我,而是抬手抹了抹什么之后才转过脸用惊讶的表情看着我说,“儿子,怎么还没睡?”
阿精奔到我妈身边卖起乖,仰头朝我妈做作地叫了两声,我妈蹲下身抚了抚它的脑袋。与此同时,我爸也抬起脸来,视线落到我头顶的时候停顿了几秒,哑着声音开了口,“明天要上学,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上学的要求是我在电话里死乞白赖求着我妈答应下来的,我妈本来是想让我在家再多养段时间的,但我实在迫不及待要跟那三个奇怪的自称我男朋友的人划清界限。我不自在摸了摸光秃秃的头,走到我爸身边坐下,假装抱怨地说,“等下就去睡了。爸爸,我好久没见到你了,这几天你都不知道打个电话关心关心下我。”
我爸沉默地望了我会儿,然后手抚上我的背,慢慢吐出口气,扯动嘴角笑了下,“爸爸跟你赔罪。儿子,对不起。”
我爸那笑很是勉强,说这句话的时候尾音几乎轻得听不见,我转头看了眼我妈,我才发现我妈的眼圈竟然是红的,顿时吃了一惊,不明所以地问道,“妈妈,爸爸,你们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一个比一个难看?”
我妈马上笑起来,将阿精送到狗窝里叮嘱了几句才解释说,“可能是外面风大,吹的吧。小竹,很晚了,你快去睡吧。”
我爸拍了拍我的背,递了个眼神给我,我不得已只好起身准备回房睡觉。经过我妈身边时,我伸手抱了抱我妈,轻声在她耳边说了句晚安,我妈也回抱住我回了句晚安。
我爸和我妈明显有什么事瞒着我。我想了想,很有可能是和我有关的事情。关上卧室门后,我将耳朵贴在门缝上,企图听清我爸和我妈究竟为什么而情绪失常。
无奈门板隔音效果太好,我只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可具体说的是什么,却一个字都听不清楚。
我躺倒在床,望着从窗外投进的泠泠月光,思绪又飘回到消失的笔记本上。
很明显,不可能是我爸或者我妈拿走的,也不可能是我自己乱扔,难道说,是邵寂阳那家伙?早上他在我房间捣鼓了半天,会不会是那时候他趁我不注意顺走了?
不应该啊,那家伙虽然莽撞了些,但几天相处下来,感觉还是挺光明磊落的。
睡着前,我迷迷糊糊地想,要不趁明天跟他摊牌的时候捎带问一嘴……
第二天,在我爸的护送下,我顺利回归校园,站到了标示着高三一班的教室门口。我踌躇半会儿,在我爸的鼓励下,深吸口气拉低帽沿佯装镇定地大步踏进了教室。
刚一进门,不期然对上了林鸿雪混合着惊愕、担忧与失落的复杂目光。我心虚地别过脸,因为愧疚,我答应林鸿雪出院那天让他来接我,结果却因为邵寂阳的突然出现而单方面取消了约定。
除了林鸿雪,尚有几十双陌生的眼神激光一样在我身上来回扫射,我脸热了热,回扫一圈,朝教室里的同学勉强露出个友好的笑容,然后回头向我爸求救。
因为失忆,我压根不知道自己的座位在哪里,教室里还有好些空位,实在无法精准定位自己的课桌。
我爸眉头微动,看了我片刻,又看向教室里的其他同学,张嘴正要说话,林鸿雪的声音忽然传过来,“小猪,你的座位在这里。”
我扭头看向他,他指着他身旁的空位,眼里令我如芒在背的情绪已经荡然无存,此刻的目光温柔似水,唇边挂着抹淡淡的笑,神情柔软得让我的心也不由自主跟着一起变得软乎乎的。
虽然对于林鸿雪竟然是我同桌这件事有些惊讶和苦恼,但眼下对于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我来说,除了接受似乎别无选择。
我跟我爸对视一眼,背着书包走到座位上,我刚放下书包坐下,就听我爸说,“李成竹的记忆因为伤到头部出了些问题,能不能恢复还说不定,以后就麻烦各位同学帮我多看顾他点,我在此先谢过大家了。”
教室里响起阵私语声,我愣愣地看着我爸低下去地头,一瞬间眼前忽然闪过什么,有种莫名的感觉冒出来,好像这一幕曾发生过似的。
教室白色的灯光和外面灰暗的天光同时投织在我爸身上,竟将他高大的身躯衬出两分无力的卑弱,我心里有些不太舒服,我爸在学校向来只有别人跟他行礼的份儿,哪里有他跟别人弯腰的时候啊。
我说,“爸爸,没事的,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
我爸直起身,异常温和地看着我,这时,忽然有个女孩子大声说道,“校长,您放心吧,我们一定会尽自己所能帮助李成竹同学的。”
接着是男生此起彼伏的附和声。我爸脸上露出感激的笑,我转头看了一眼,那些陌生的眼神里都带着善良的真诚,我忽然觉得他们其实也不是那么的陌生了。
我爸又和声嘱咐了我几句,随后便转身离开了。
我爸前脚走,后脚就有几个男生从教室门口拍着胸脯快步走了进来,我随意瞥了眼便收回了视线,低声问一直默不作声注视着我的林鸿雪早自习应该要做什么。
林鸿雪告诉我一般是随自己心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看书做题,自主学习,没有强制性的要求。
我惊了惊,这怎么比我们初中的选科自习还要随便啊。林鸿雪捏着我的鼻子,眼带笑意地解释说,因为我们班是尖子班,所以老师们对我们班同学的学习放得比较宽,鼓励大家利用任意时间学习自己想学的内容。
我侧头躲开他亲昵到有点暧昧的动作,心想,高中的老师还真不错,教学思想挺前卫的。既然这样,我跟林鸿雪道了声谢,从书包里掏出本《物理学的进化》开始装模作样地看起来。
之所以要装模作样,是因为有林鸿雪在身边,我根本没办法认真做任何事。
一想到自己打算中午要做的事,心脏就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连带着脑子也开始有些发飘。
我其实有点害怕面对他们三个人。林鸿雪难以抵抗的温柔,严青霜神经质的言行,邵寂阳自我的赤诚,对我来说都像是暗藏针芒的蛛网,一个不小心就会陷在里面万劫不复。
但想到顾尧君,我咬了咬牙,再害怕也要上。我绝不能让顾尧君遭受这样的委屈和耻辱!
我偷偷用余光观察林鸿雪,他坐姿端正,神色温静,目光专注地落在手中捧着的俄文书籍上,嘴唇翕张,默默读着书。
不得不说,林鸿雪长得是真好看。跟那个叫严青霜的好看不太一样,眉眼间盘绕着一股温良的气息,像被风吹拂的柳,像高洁青翠的竹,像深林流动的溪,像华润光泽的玉,单单一个侧影,便能勾动人心中最柔软的那根弦思。
也不知道摊牌过后,他还愿不愿意跟我做朋友。
……
呸,做什么朋友,甩了人还想跟人做朋友,真不要脸。我暗骂了句自己,随即收回心思,看着书上绚烂的光谱发呆。
自习结束铃响起后,我正准备起身去外面透透气,不想刚合上书,抬头便见四周围了满满一圈眼带好奇与关心的同学,有男生有女生,有高的有矮的,有白的有黑的,有壮的有瘦的。
我惊讶地瞪大眼,还没来得及出声询问,其中一个梳着披肩发的大眼睛女生急吼吼地开了口,“李成竹,你真的失忆了吗?那你岂不是认不得我是……”
她话还没说完,就有好几个表情兴奋的男生插话道,“李成竹,你看看我,还记得我吗?”
“失忆是什么感觉啊?好神奇啊。”
“那你还记得我们学过的知识吗?”
“李成竹,你头上的伤还好吧?”
“李成竹,你干嘛戴个帽子,是头上的伤太严重了吗?”
“李成竹,你额头中间的伤口医生怎么没给包扎一下?”
“……”
“……”
“……”
我差点被他们七嘴八舌的问题给淹没。在我被他们吵得头开始隐痛时,林鸿雪忽然站起身,双手撑在桌子上面,蹙着眉头,及时出声打断了他们。
“小猪失忆了,谁也不认识,连我也已经不认识了。你们不要再问了,他头上的伤还没好,你们这样很有可能会刺激到他的伤口,都回到自己的座位去。”
他声音不大,却莫名透着股让人不敢不从的威慑力,我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他此刻的表情比面前站着的那些人还要让我陌生,静如星夜,凉如秋露。
更令我惊诧的是,在他发完话之后,大部分围在桌边的同学都满脸瑟瑟地散开了去。我不由有些纳闷,林鸿雪这么温柔的一个人,为什么他们看起来会有些畏惧他的样子呢?
不过好像也不是所有同学都服他,还有三名同学直杠杠杵在我面前没动静。两男一女,两个男生都挺高的,不过一个壮一个瘦,一个黑一个白,壮的那个长相阳刚,神色中带着坦诚的关心,瘦的那个相貌勉强有我六七分帅气吧,就是看着我的眼神有些刻薄。女生则是第一个说话的大眼睛女生,瞪着铜铃大的眼珠子,瞥眼已经坐下的林鸿雪又瞥眼我,脸上是明显乔装出来的镇定。
我跟他们对视了几秒,那个壮高个男生先说话,“李成竹,到底是谁推的你?你告诉我,我他妈的要亲手给你推回去!”
我说,“我不记得,不过林鸿雪不是说学校已经查出来了吗?难道没有通报吗?”
那个女生说,“通报倒是通报了,但是没指名道姓,就用个某某某代替了下,根本不清楚那个害人的蠹虫究竟是谁。”
我看向林鸿雪,他朝我轻轻摇了摇头,看来他也不清楚到底是谁做的。我想了下,说,“我妈说,我爸为了给我报仇,给那个人也剃了个光头,我妈妈不会骗我,所以这两天突然成了光头的那个人,**不离十就是凶手。”
那个女生眼睛立马亮了起来,拿出手机兴奋地拨弄起来。壮高个男生说,“那行,我马上带人去查一查。”
他转身就走,我忙叫住他,“等下,如果找出来的话能不能先别跟他动手,我想先盘问盘问他。”
壮高个男生点头说,“行,那你等着。”
这哥们儿是真仗义啊,我朝他笑了笑,等他离开教室后,我问那女生,“诶,我之前跟他关系是不是很铁啊?”
给我的感觉有点像手机里那个叫刘恩的哥们儿。
女生眼神飞快往我旁边掠过一眼,不确定地说,“还行吧……不过和你关系最好的还是班长和男神啦。”
我追问她班长和男神分别是谁,她还没说话呢,旁边抱臂站着的那个一直用不很和善的目光打量我的瘦高个男生忽然发出一声嗤笑,“李成竹,你这演技不错啊,没加入学校话剧社还真是可惜了。”
我感受到这个人似乎对我有种莫名的敌意,肯定是我在班里的死对头。我盯了他两秒,不服气地问,“你凭什么要说我是演的?”
他冷笑一声,朝我伸出手来,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就没急着阻止,可就在他的手指离我的帽子半公分都不到的时候,林鸿雪突然抬起胳膊抓住了他的手。
“卫宁,适可而止。”
林鸿雪的脸色不悦,我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那个专门发消息跟我炫耀成绩的卫宁,难怪跟我说话这么不客气。
卫宁扫了眼林鸿雪,忽然伸出另外一只手来,以所有人都反应不及的速度掀开了我的帽子。
霎时,教室里议论声四起,我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心口腾起一股火气,瞪着他直骂,“你有病吧!”说着劈手去夺他手里的帽子,但却被他侧身闪开。
那个大眼睛女生也拧起眉头不满地斥责他道,“卫宁,你就算看不惯李成竹也不用这样吧,好歹你们也做了那么久同桌呢。你真有点过分了。”
林鸿雪的脸色已经沉到了底,他抓着卫宁的手背都冒出了青筋。
“卫宁,把帽子还给小猪。”
卫宁额头也起了筋,他望了眼林鸿雪,然后目光投向我,呵笑一声后把帽子扔给了我,但眼神已经变得不对劲起来,他正要开口说什么,上课铃却在此时又响起来,他似乎是顿了下,然后甩开林鸿雪的手给了我个别有深意的眼神后便离开了我的视线。那个女生也匆匆跟我说了句下节课再说就回了座位。
我戴好帽子,将丑不拉几的光头全部掩到帽子下面。在一个穿着长裙扎着高马尾的年轻女老师面带笑容走进教室时,林鸿雪轻声在我耳边说了句,“小猪,不要把卫宁的话放在心上,他和你向来不和。”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不过心里还是有点好奇他为什么会和我不和。
我自认脾气还算挺不错的,跟人相处秉持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原则,很少跟人起冲突,所以小学到初中我的人缘其实还都蛮好的,从没被人这么针对过。
那个卫宁,看我的眼神简直像是看眼中钉一样,充满了不怀好意。
不过,上课时间,我也不好多问什么,整理好心情后就专心听课去了。
女老师是我们的语文老师,讲课声音轻柔又富有魅力。从课堂上她对林鸿雪和班长一词的同频夸赞,我听出来林鸿雪就是那个女生口中的班长。
怪不得在同学面前那么有威信。
下课后,语文老师竟然专门走到我面前关心了我两句,我受宠若惊,没想到高中的我也挺招老师喜欢。等老师走后,我正起身准备去上厕所,那个大眼睛女生又慌慌张张地跑到我面前,举着手机用天塌了似的语气朝我和林鸿雪喊道,“班长,班长,李成竹,男神!男神他,男神他竟然——”
她的话没能说完就被林鸿雪打断了,“刘恩,小猪失忆了,对青霜的事已经不感兴趣,以后别再他面前提起青霜,好吗?”
听到林鸿雪的话,我吃了一惊,原来面前这个女孩子才是我以为的好哥们儿刘恩,那之前那个急着为我出头的又是谁?她口中的男神又是谁?
我注意到林鸿雪话里提到的一个名字——青霜。
他们说的,该不会是那个眼角长着颗红色漂亮小痣的严青霜吧?林鸿雪白皙的面庞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可我偏偏听出他语气里的冷意。我不由得有些讶异,他明明叫青霜叫得那么亲昵,可字里行间又透露出对那个叫青霜的人的不喜。
我稳了稳神,问刘恩,“严青霜吗?他怎么了?”
刘恩滴溜圆的眼珠子在林鸿雪身上滚了一圈,然后看着我狠狠吞咽一下,神色悚然地道,“我八班的姐妹说,男神、男神他——他换了个光头的发型!”
她话音刚落地,我还没来得及消化完她话里的意思,耳边忽然传来一道熟悉的令我耳神经发麻的声音。
“小竹子。”
我循着声音来源望过去,一瞬惊大了眼。
短短两天不见,严青霜竟然顶着个光溜溜的脑袋出现在教室门口!
我看着他那少林寺佛子样的新造型,愣了大概十秒钟。
然而当光头两个字划过心间的时候,我忽地像是被一道闪电给击中,浑身都凉了下。
不是吧。
严青霜,就是我妈说的那个,故意把我推下台阶的凶手?!
李成竹:快点完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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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