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落入口处,一株异常高大的白蔓横生于路中央,藤蔓有轮胎粗细,枝叶全无,藤结跟花蕊似的点缀着蔓身,通体映出珍珠般的微光。
老人头戴蓝布,正拿着一只钝头石笔,专心致志地在藤蔓上凿刻着痕迹。
“这是在做什么?”
一道阴影悄无声息地笼罩住她。
老太太手一抖,立马吼道:“别吵——!”
“忙着呢!”
那道影子悄然挪了开。
暴躁达芬奇手上的动作不停。她时不时用石笔蘸点颜料,以创作蒙娜丽莎的专业姿态,给小火柴人添上了一双紫汪汪的瞳孔。
她身后的某人:“……”
老太太后退了两步。
同一时间,某人也后退了两步。
站远一点的话,可以看到,粗壮的蔓身上,刻着一个壮观的火柴人部落,浩浩荡荡,绵延不绝。
老太太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这才抬头看向来人。
她顿时:“?!!!”
“抱歉。”亚森很淡定,同那只紫眼睛小火柴人面面相觑,照镜子似的。
“欸——不是?!”
老太太将亚森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越看越不可思议,“你怎么这么快就能站起来了?!”
“难道是因为大昭深藏不露医术高超?他连自己的伤都处理得那么糊弄,可不像是什么圣手。”
“孩子,”她小心翼翼地问他,“你不会是…生化人吧?不怕啊,你可以放心告诉奶奶。格托人接纳来者,一向不限种族,要知道当年我们收留过多少起义军。我只是担心,如果你的身体情况不一样,可能会需要补充特殊营养,大家吃的东西也许不适合你。”
“我不需要特殊营养。”亚森勾起唇角,“你那天送的米粥很好吃。”
他的视线始终落在老人的藤画上。
那上面的人物各色各样,形式简单,质地朴素,却显出了某种特别的生命力,包括那只紫眼睛的。小火柴人龇着牙花笑得开朗极了,嘴角像是要咧到墨西哥湾去。
老太太很自豪,“我给居落里的每一个人都画了肖像画。怎么样?这手法还可以吧?”
亚森面无表情地同小火柴人对视着,“嗯,你画得比我好看。”
虽然他不记得自己笑得如此狂放过,但是很显然,老人的艺术加工功底十分深厚。
“哼,夸我也没用,”老太太拍了拍手上的灰,“就你最不好画。”
亚森:“?”
远处响起一阵阵嘻笑,隐隐还能听见有人喊“昭老师”,动静热闹得不像话。老人扭头望过去,只见一群没心没肺的小青年之中,某道挺拔结实的身影格外醒目。
她看了看大昭,又看了看小亚。
敏锐的弯觉告诉她,这俩人不对劲。
大昭对小亚那个心思,那就好比马蜂对马蜂窝。现在人家痊愈了,那家伙竟然不黏着他,反而跑到外面去交朋友?
“小亚啊,”她语重心长,“你和大昭吵架了?”
“我和他分手了。”亚森和她一同望着那群快活的年轻人,目光坦然极了,“所以我想寻找一个新的住处。”
老人悄悄指着远处,暗示道:“其实,你让他搬出来比较省事儿。他绝对乐意。”
“他为我做的已经很多了。”
老太太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这个年轻人,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粗布麻衣,却仍然好看得格格不入。光是看着那双紫花似的眼瞳,一个她原本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便跃然于脑海,那里的一切都纤尘不染、香雾缭绕。
他是如此漂亮又特别。聚在一起的那堆小青年,时不时就会朝这边投来热烈的目光,相比之下,某人的目不斜视就显得格外刻意。
她不由叹了口气,“那个什么,我隔壁的屋子还空着。”
“谢谢。”
老太太甩甩手,转身准备带路。亚森仍然留在原地,盯着小火柴人的那双紫色瞳孔。
也许是老人所用的颜料有什么蹊跷,那两抹紫色十分莹润,流转生辉。如此张扬的笑意,瑟兰家只有一个人拥有。
“姐姐…”
年轻人的音色淡得如同一缕烟雾,风一吹便散得干净。
老太太正走着,闻声便闪了腰似的卡在那里。亚森反应极快地看向她。
他没有听见骨骼错位的声音,但是,老人的姿势看起来着实别扭。他皱了皱眉,不太确定她是否受伤了。
他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老太太板着脸,“孩子啊,你是不是…眼睛还没恢复?”
“我两百一十八岁了,虽然没什么素质,但也不至于占人小便宜,你可以放心喊我奶奶。”
亚森:“……”
“让你误会了,抱歉。”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一言一语都让人感受不到任何目的性,“我只是想起了我姐姐。“
他顿了片刻,像是在发呆。
“如果她活到你这个年纪,一定和你很像。”
老太太愣在那里。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找回声音,“孩子,你很想她。”
“本来没有了。她走之前,对我说过,每个女性身上都有她的影子,反之亦然,所以,我不需要思念她。”亚森轻轻抚着白蔓,眼睫垂得十分低。
老太太缓缓抬起手,落在他肩侧。
“一定是受委屈了吧。”她说道。
年轻人没有说话。纤密的睫毛安静地覆着眼瞳,在晨光里露出星点般的紫色光亮。
老人拍了拍他的肩,郑重极了,“在这里,所有人都是你的家人。”
话音还没落地,几个小孩子正好追逐打闹着冲了过来。一看到亚森,他们猛地刹住脚步,扭过身子就跑,甚至还在惯性作用下原地蹬了好几下腿,活像一群莽里莽撞的小猫。
亚森:“嗯。”
老太太:“……”
“他们没见过你这个颜色的眼睛,所以才会这个样子。”她连忙解释道,“在格托居落,你可以发现很多颜色的瞳孔,就光拿我们这一片来说吧,有浅棕、莹绿、墨蓝和深灰,但是…紫色,不管是什么样的紫色,别说他们了,我都没见过。”
“我倒是记得,很久之前,曾有不少起义军紧急迫降到这里。他们总是提起某个拥有紫瞳的英雄,好像叫什么…...”
亚森神色未变,任由她想了半天。
老人突然拍了下腿,“‘得了’!他们叫他‘得了’!在那些人看来,‘得了’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人。还有人说,‘得了’伟大到足以成为一个时代的象征。”
亚森:“……”
他木着脸,不打算纠正她的‘得了’,更不打算跟她讲述暴政末期的银河系史诗。尽管,在银河系的绝大多数星球上,一提及紫色瞳孔,人们很难不联想到瑟兰这个姓氏。
德洛·瑟兰,更是无人不晓。
然而,格托人似乎完全生活在另外一条世界线里,埃塞王朝的兴衰对居落的影响几不可见,而星野时代的繁盛,他们也毫无察觉。
“奶奶,你去过别的星球么?”
“我来自另外一颗星球。在更早之前,我的格托祖先们用了五百年的时间,将我出生的地方从荒星打造成了宜居星球。”
她看向天空,目光悠长,“在我二十岁的时候,那里已经由歌族人建立起了主权。星球不再需要我们这些穿麻衣的格托人。于是,我搭上了便船,随便选了一颗荒星落脚,也就是这里。”
“两颗星球,原点和终点,这就是大部分格托人的一生。”
“你们如何做到的?”亚森顿了顿,补充道,“我是指,改造荒星。”
“不是改造。”老太太的眼神温柔下来,“是让星球接纳我们,成为与之共生的一部分。”
“至于,要怎么做——”
她俯身,捏了一点灰白的土壤,放在鼻尖闻了闻,又放进嘴里,“那是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掌握的事情。也许看起来很艰难,但是,相信我,这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能。这种本能刻在我们的进化树里,远比精神力要悠久的多。只不过,大多数人遗忘了这种力量。”
“‘老鼠’,是在你们之后来的?”
“对,”她笑道,”比你们着陆的方式好看点。”
亚森:“……”
老太太又想起了什么。她竖起手指,提醒道:“虽然‘老鼠’算不上凶残,但奈何他们觉得格托人好欺负,时不时就会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你千万不要出面,避免引起更大的麻烦。虽然大昭应该也提醒过你,但我还是不放心。你看起来十分擅长一意孤行。”
亚森:“……”
他沉默了片刻,提议道:“我可以帮你们除掉那座小镇,永绝后患。”
老太太笑了,踮起脚摸了摸他的头,“我们小亚真有本事。”
亚森:“……”
老人突然对着远处喊道:“阿庭。”
这个名字让亚森不由屏住了呼吸。
他抬眼,看清那道闻声而来的人影时,胸口又恢复了平稳的起伏。
一个青年人来到他们跟前。他的面容干净得像是刚刚洗过澡,额发却很干燥,随意地向上拢着,眼瞳是浅灰色,耀泽如同阳光下的狐裘。
他的目光毫不扭捏地落在亚森身上,嘴里却是问老人,“奶奶,新人不熟悉地方,需要我带他逛一逛吗?”
老太太差点没翻白眼。
她在心里冷笑。也不知道是谁刚才一直绕来绕去,在自家门口迷路似的晃悠着,生怕她老眼昏花看不见。
“去去去。”她一脸嫌弃,“你们这些小东西自己玩去。”
面对亚森时,老太太却模样深沉,声音放轻,“小亚啊,多认识认识新朋友也好,你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亚森:“?”
难过?
不好意思,但是,她在说谁?
他陷入了巨大的困惑,而老人已经背过身,越走越远。那个叫做“阿庭”的青年,向前一步,同他面对面站着,还冲他伸出手,“我听奶奶喊你小亚,我也可以这样称呼你么?”
亚森瞥了他一眼,弯着指节象征性地碰了碰,“叫我亚森。”
“你要带我逛什么?”
肌理的触碰稍纵即逝,青年人眼里却泛起了光亮。他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清了清嗓子,煞有其事地介绍道:“这一带的工事很简单,木匠、编织匠、维护坝事等等,这些昭老师都干过,你或许都有所了解。”
“但是,”阿庭竖起食指,笑容灿烂,“有一件事情,哪怕是他,也还没有机会参与过。”
亚森沉默着,并不配合。
阿庭没有被他冻僵,反倒更加热情洋溢。他俯身,手跟捞月似的抡了半圈,行了一个极其认真的礼,“亚森老师,请允许我邀请你去我的专属基地参观。我想,昭老师应该不会介意吧?”
亚森面色冷淡。
路上,阿庭又问他:“今天是休息日,大家都聚在重力坝玩,昭老师也在那里,你怎么不跟他一起?”
亚森面无表情,“我和他分手了,请不用再提他。”
青年:“!”
青年谨慎地沉默了一路。
两人来到村边的一座木棚里,内里收拾得很干净,工具原始但齐全。棚子旁边,一艘尚未完全成型的船骨架静静屹立,如同旱海里的一尾骷髅鲸。
“欢迎来到我的‘发明屋’。”青年侧身让他先进,脚步轻快得几乎像是要蹦起来,“我正在尝试制作一些…不需要精神力也能驱动的能量装置。”
“不过,就算是搭仪器,也需要一些起码的辅助。居落里的日常工具都很简单,但如果你习惯了用精神力的话,恐怕就得花点时间,适应一下‘原始’的生活模式。”
青年来到工具架旁,拿起一卷厘尺,正准备展开讲解,结果一扭头,才发现那人没跟过来,而是站在船骨旁边端详着。
“……”
肩头忽然传来温热的触感,亚森侧头看去,原来是阿庭站到了他旁边,挨得很近。
亚森轻轻拧了下眉。
阿庭乖觉地往旁边站开了些,若无其事地讲道:“这是我的设计之一。我想造一艘航器,通过光能来驱动,不管是格托人还是‘老鼠’,都能够使用。”
他小心翼翼又期待地看向亚森:“你会不会觉得,我太异想天开了些?”
“没有。需要我帮忙么?”
“要!”青年眼神更亮了,“你比较擅长组装还是架构?!”
亚森沉默了片刻,坦诚道:“我比较擅长拆解和粉碎。”
小青年:“……”
他指了指木桌上的一排模型,“要不,你试试把这些都拆了?我好判断有没有需要改进的地方。”
“光是做这些都花了我好几个月时间,现在也该检验一下我的成果了,你放心拆,千万不要留情。”他自信地拍了拍胸脯。
“嗯。”
两人隔桌对坐。
亚森垂眸,指尖浅浅落在木质模具上。他控制着力度,避免轻易将别人的心血之作捏爆。
他无意识地抿了抿唇。
一杯温水被无声地推到手边。亚森再自然不过地接过,尝了一口。
阿庭光是看着那人喝自己递过去的水,都觉得心满意足。他收回手,支起下巴,却忽然觉得后背一凉。
他下意识扭头,向身后望去,结果刚好对上了两道黑沉似铅的目光。
阿庭:“……”
“亚森你看,昭老师回来了,他还……”年轻人刚想告状,雷昭廷就收回了视线。
亚森抬起头时,只看见白色的田野尽头,雷昭廷正被一群年轻人簇拥着,从重力坝的方向过来。不知道别人说了什么,他仰头笑了起来,一副开怀又热烈的模样,连发梢都光彩四溅。
他的唇角不自觉地扬起。
“怎么了?”阿庭问他。
亚森:“你的模型做的不错。”
阿庭看着桌面上的模型残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