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森睁开眼睛,看着土黄色的天花板。
他好像又睡了很久,久得仿佛连永恒都死去了。
他侧过头,看向窗外。
雷昭廷坐在小院里,正徒手解剖植物。亚森看见他将藤结从白蔓上掰下来,当成蜘蛛似的薅丝线,指尖的动作有种蛮横的灵巧。
自他醒来后的这几天,雷昭廷负责投身格托人的垦荒大业。他则负责疗伤,蓄养精神力,以及召唤宇宙里的龙血号。
“雷昭廷,”亚森轻声召唤道,“渴。”
上一刻还在认真干活的男人瞬间起身,声色晴朗得像儿童频道主持人,“这就来,宝贝。”
他将手擦干净,倒了些糖水,坐到床边。
亚森安静地打量着他的胳膊。小臂越发结实铜亮,靠近手肘的地方还缠了圈粗糙的布料,就像是钢筋上捆了根皮筋,扎眼极了。
“你受伤了。”
“在加固重力坝的时候不小心弄的。”雷昭廷很淡定,将他扶了起来,“没什么好担心的。”
“上过药了么?”
“上过了。”
亚森躺了回去。
没过一会儿,他又睁开眼睛,“雷昭廷。”
院子里的男人立刻站了起来。
“饿。”
雷昭廷将手擦干净,从柜子里取出一盒麦饼。他让亚森靠在自己怀里,拿起一只兔子形状的麦饼,送到他眼前。
亚森看都不看,“换一个。”
雷昭廷一点儿脾气都没有,按照他的心意又换了一块麦饼,递到亚森的唇边。
“伤口疼么?有流血么?”
“别瞎想,乖。”
进食完毕,亚森重新躺了回去。
又过了不到一会儿——
“雷昭廷。”
被喊了名字的青年站起身,动作没有丝毫拖沓,如同一个无怨无悔的机器人。
这一次,亚森命令道:“看着我。”
雷昭廷的瞳孔缓缓漂移,目光落在他脸上,温柔至极,仿佛他是什么脆弱得不得了的东西,所接触的一切都必须柔软可靠。
亚森面无表情。
夜里,他也时常会感受到雷昭廷的注视,跟现在的眼神完全不一样。而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想要在那双瞳孔里寻找什么。
他闭上眼睛,“没事了。”
雷昭廷坐回院子里。
亚森继续发呆。
当窗外的风第七十三次吹进来时,他从床上坐了起来。
还没等他走到门口,这人就冲了过来,迎面给了他一个堪比金刚罩的怀抱,“怎么了宝贝?怎么不好好养伤?是饿了还是渴了?如果是觉得太闷的话,我陪你去散散心好不好?”
亚森:“都不是。”
雷昭廷将他抱了起来,“那你给我乖乖躺在床上,不准强行活动,你全身都是伤,愈合不好怎么办?”
愈合个星星。
他拽住雷昭廷的领口,冷声问道:“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雷昭廷的脚步停了下来,侧过头亲了亲他,“是我哪里没做好么,宝贝?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别跟我装,雷昭廷。”亚森按着他的脸颊,逼着他直视自己的眼睛,“你究竟在生什么气?”
“是因为我忘记了和你在一起的事情?”
“因为我曾经下死手差点杀了你?”
“还是因为,我为了给以西结报仇,重伤了你很多次?”
雷昭廷的手臂越收越紧。
那双黑瞳里,却不见任何情绪。
亚森抿了抿嘴,继续说道:“这些确实是我的失责。你骂我也好,捅我也好,总之不准像现在这个样子。”
雷昭廷忽然笑了。
“都是我不好,宝贝。”
他将脑袋埋在男友的颈窝里,缓缓深吸一口气。鼻尖溢满的气息过于冰冷,以至于令人产生了一种微甜的错觉。而他已经不敢再祈求什么,因为,无论怎样向这人索取,能得到的好像只有不安。
“真正失责的是我,让你胡思乱想了。”
雷昭廷抬起头,换上了晨间醒来时在枕头边对着爱人说“早安”的那种表情,亲昵又朦胧。他开玩笑似的自省着,“但我还是不明白,在你看来,我现在是什么样子的?难道是因为我晒得太黑了么?如果你不喜欢——”
“装作一切都还和以前一样。这就是你现在的样子。”亚森打断了他,直白、干脆、不留余地。
“我不喜欢看你委屈自己,雷昭廷。”
字句如同冰粒般溅着。
有那么一刻,屋内的空气僵滞得像是死掉了。雷昭廷面色平静,只是每一次呼吸都越发漫长,仿佛进气只是为了叹息。
他抱着他在桌边坐了下来。
“老师,你忘了我也好,伤了我也罢。折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他抚着亚森的后背,轻声哄着,“但是,你现在要做的事情是好好养伤,不然你连只兔子都杀不死。”
亚森握住雷昭廷的手,从自己的衣服下摆探了进去。
雷昭廷:?
雷昭廷:!
那一瞬间,他只感觉鼻血倒流,几乎可以从天灵盖钻出个喷泉来。人也简直要疯掉了。这个病号到底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没有一点认知!
亚森:“睡一觉,然后不生气了?”
雷昭廷陷入岩浆般的寂静。
怀里的人如同俄罗斯冰块一般嵌在他的怀抱里,面容也是霜天雪地,瞳眸却紫得令人心颤。他甚至怀疑,如果他一口咬住近在嘴边的肉,牙齿绝对不会陷入软腻的肌肤里,而是像磕在冰川上一样,发出清脆的迸响声,舌尖也一定会被黏住,直到撕下一层皮来。
雷昭廷坚决地将手掌撤了回去,只有指尖留恋似的沿着某处线条轻蹭而过,喉结也忍不住滚了滚,但人还是故作清醒,“等你恢复了再说。”
亚森冷下脸。
“你到底在生什么气?”
他再次握住雷昭廷的手,这次是按在自己的颈动脉上,“如果我真的做了什么让你很难过的事情,是我该死,现在我的命就在你手里,任你处置。”
亚森不知道是自己的哪句话终于说到了点子上,他只看见,雷昭廷的眼神蓦地变了。
下颌也被紧紧捏住。
“不要总觉得你的死能够解决一切问题,亚森·瑟兰。”雷昭廷凑近他的脸边,一字一句地警告道,连神情都变得危险起来。
“怎么不能?”亚森冷笑,犟得如同一只等待红绸的牛。
雷昭廷也气得笑了。
“你不就是想知道,我为什么生气?”雷昭廷扯着嘴角,眼瞳却黑得压抑,“说起来,我不应该生气,我应该感动才是。”
“那时,我正要和你一起冲向虫洞,你召唤出星刃,不止保护了我,也拦下了我。如果有我帮你分担冲击,你的伤势根本不会严重到那样的地步。”
他的嗓子哑得厉害,尾音不可抑制地轻颤,“是,我是想假装不在意,但是,亚森·瑟兰,你也不要表现得那样无辜。”
“你从来没有考虑过,要和我一起面对任何事情,是么?”
他用额头抵住他,多日以来第一次真正同他对视,“我有时候甚至分不清,在你心里,我究竟是太重要,还是压根就不够格。”
亚森轻轻挪开眼睛。
阳光里,他的声音仍然是冷的,“当时,你选择用最后一枚能量核来保护我,而不是自己。明明你也做好了牺牲自己的准备,你有什么资格生我的气?”
雷昭廷抬起手,捧着他的脸。
“老师,”他放软声线,“我驾驶的是咏叹号,这个名字所代表的不是战舰本身,而是一份终极安全协议,飞船程序的最高优先级是保护驾驶者的大脑。就算最坏的情况真的发生,只需要花不到半个月时间,我就可以完完整整地回到你身边。在我心里,永远排在第一位的,是你和我,我们两个人共同的未来。”
亚森的眼睛微眨,却没有说话。
雷昭廷也安静着,胸膛里却仿佛有海水倾盆而下,将某些企图掩藏于深海之底。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他算什么?
不过是…一个对神不敬的虔信者。
“面对危险时,你的本能反应,与其他人不同。”雷昭廷闭了闭眼,“没有恐惧,没有留恋。你根本就是在期待死亡。”
“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差一点就……死了。”
他将最后两个字咬得十分轻,像是怕被谁听见一样。
亚森微微启唇,一时难以找回语言。
他只能将目光放在窗外。
窗外偶尔有几缕阴影撇下,珍珠海般的田野无风自拂,一直蔓延到蓝莓色的天际。在这颗星球上,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寂静,以及前所未有的陪伴。
他想,他不需要这些。
“我后悔了。”他说道。
雷昭廷猛地抬头,眼瞳如同被困住了一般,轻晃了晃。
“对不起。”他用掌心覆上亚森的手背,“是我一时心急,都是我不好,你别…”
“老师,”雷昭廷强行扯住一丝笑,“别不要我啊。”
亚森无动于衷。
他的模样像是在沉思,语气却冷静极了,“当初决定开始这段关系,是我考虑得有所欠缺。今后,如果你继续和我在一起,只会继续受到伤害。”
“不,不是这样的。”雷昭廷凑近他的唇边,一点一点落下轻啄般的吻,“就算有什么问题,我们也要一起解决,你怎么能说结束就结束?亚森·瑟兰。”
唇上传来的触感温暖而湿润,这让亚森想起,他沉睡的那段时间,偶尔也会有星点般的湿意顺着脸颊沁入发间。于是,他也想快点醒来,告诉那个人不要哭了。
可当他真的睁开眼睛时,只看到一个因为爱而变得荒芜的人。
“分手吧,雷昭廷。”他放轻声音,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像个正常人,“万一,以后你比现在更难过呢。”
雷昭廷将头抵在他的下颌边,一动不动,连呼吸都静止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亚森听见他说道:“你不能这么对我,老师。”
“至少再给我们一次机会,好不好?”
“不好。”亚森试图从他身上起身,却被他牢牢禁锢住,半点都动弹不得。
雷昭廷很坚决,“我们可以暂时分开,但我们不分手。”
“不行。”
“老师,求你。”
“别叫我老师。”
亚森微拧眉头,语气浅淡,“就当这是我们的最后一课,我们的关系,到此——”
他的最后一个字被堵在唇间。
雷昭廷一只手扣住亚森的后颈,另一只手桎梏着他的手臂。
亚森试图抬起手,却被锁着手腕动弹不得。那双睫毛微颤了几下,最终还是覆住了紫色的眼瞳。
室内再无话音,只剩下一个仿佛能够绵延万里的吻,里面同时藏着火引、炽焰和灰烬。
外面忽然传来隐隐的喧闹声。
两人同时睁开眼睛。
“结束,我们结束了。”亚森坚定地补充道。
“随你,都随你。”雷昭廷用指腹擦去他唇边的水痕,帮他理了理领口。
院子外,一道激动的喊声突然响起,并且越来越近,“昭老师!你预测得简直不要太准!‘老鼠’这次袭击的真是三号居落!我们准备去看个热闹,顺便支援一下,你要不——”
“就留在这里等我们的好消息吧!”年轻人刚走到门口、看见室内的景象,脚尖便无比丝滑地打了个转,手还不忘向后一扬,拽住了门把手,贴心地将门关上。
亚森:“……”
他从前男友的怀抱里站起身,将门再次推开,观摩起远方的动静。
在那里,已经有两堆人融成了乌泱泱的一片。从上将的视角来看,双边的装备都不堪入目,潦草得像是厨房在攻打菜市场。
其中一边的队形排布倒是有点讲究,一看就是受过他前男友的指点。但是,再多的战术也弥补不了力量的不足。他只需要稍微释放一点点星芒,就可以直接将混战现场夷为平地,从而达成‘敌我不分’的特别成就。
亚森感觉手掌心有些痒,但又唤不出一丝一毫的精神力。
雷昭廷在他耳边解释道:“骚扰村落的那伙人,是一群银河系无籍流民,住在附近的小镇上。他们和格托人一样没有精神力,自称为‘老鼠’。”
“在这片星域,‘老鼠’算不上是什么成气候的势力,和格托人勉强打个四六开。由于没有精神力,两边都使用不了任何热武器,所以杀伤力也…接近于零。我观察过很多次,格托人的对抗,更多是在做出一种威慑性的姿态。而‘老鼠’的主要目标,其实还是为了抢夺食物。”
亚森声音很冷,“死人不用吃饭。”
雷昭廷:“……”
他用手掌包裹着亚森的肩头,缓缓用力,“我们两个一定不能出现在‘老鼠’面前。他们不像格托人那样与世隔绝,一旦看见你的眼睛,就什么都知道了。”
“不安星域的各种势力相互牵扯,一旦惊扰到其中一个,整片星域的势力很快就会得到我们在这里的消息。这颗星球上的所有人,也许都会因此而丧生。”
“嗯。”
“而且,你的骨伤还需要养,不可以有大幅度的动作,杀人更是不可以。”
“我的伤已经好了。”亚森的语气里透出一丝不悦。
“真的?我检查一下。”
“嗯。”
雷昭廷从上到下轻轻按揉着他的身体。半晌,他沉着地收回手,眼底却有几分讶然。他自己在军中都算是体格强健的那一档了,伤口的痊愈速度也没有这么快。
而且,这里没有止痛剂,但亚森从来没有说过疼,甚至,他看起来也从不像是在忍痛的模样。
雷昭廷悄悄抬眼。
上将依旧在观望远处算不上战况的战况,侧脸冷漠又认真,垂在身侧的指尖跟拨弦似的微动着,指缝间却没有亮起熟悉的紫芒。
他的心脏蓦地一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