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物 第3章 小鱼（一）

“107号在此宣誓，对联盟献以全部，对星塔永远忠诚……”

他的宣誓倏地被见证者打断。

“不需要……”洛屿摆弄着机械肢臂，金属的光泽将眼底沉郁照地彻透，“你是独属于我的，必须永远忠于我……”

107号在一秒内在脑库搜查上万次，始终没在匮乏的存储里找出应答，干脆闭口不言。

同样无话可说的还有他的创造者，洛知专门设置的开机第一句失效，丝毫没唤醒这人半分良心。

洛屿心情不错，忽略周围人的异样，还有心调侃，说：“亲爱的弟弟，我很喜欢这份大礼。其实，比起至高无上的总长，哥哥认为你更适合做一个整天泡在实验室的科学家。”

“洛屿，请端正你的态度。”

后者一声吹哨清响。

良久，洛知提醒他：“不要让他产生自我意识。”

洛屿往他身后不容忽视的身躯一瞥：“你是迷途知返了？”

“这是意外。”

洛屿被他保护似的姿势逗笑，说：“放心，狙击手的日子太无聊，我需要养个孩子解闷。”

听者没有拆穿他。

“感情这种……”洛屿推了推半框眼镜，从陆知怀胸前口袋抽出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手，“堪称人类罪恶的产物。对机器人来说，是不可承受的毁灭。”

洛屿不置可否，专心致志打量面前与真人毫无差别的科技产物。这无疑是伟大的作品，细腻到毛发的柔软程度都让他惊叹不已。

等到两个人即将关上与世隔绝的房门，他才发现不对劲：“怎么回事？”

面前所谓的“智能”机器人脑袋空空，除了会说人话外连听懂人话都成问题。

洛知勾唇，调笑道：“你不是要养个孩子么？正好，教育是最重要的体验。哥哥，你不会再孤单了，不是么？”

“这算什么？”洛屿一阵被戏耍的光火。

洛知的影子不见了，空荡的长廊回荡着满含戏谑的回音：“不喜欢就自己动手，我记得你科技实践课满分……”

正当火没处撒，那面容柔软的机器人突然笨拙地仰头，迟钝的几秒恰好符合傻乎乎的形象。

“看什么！”

他将几十页空白的说明书砸到墙角。

“洛屿。”

洛屿半挑眉。

挺意外，看来也没有那么傻。

金色卷发下的琥珀瞳眸集全了玫瑰园所有颜色，白皙面庞透着正常的粉，他问：“你不喜欢我吗？”

——

最后那个及其幼稚的问题没有回答，但从那一天起，洛屿开始践行所说的话——这让周围的人一致惊奇这位孤僻到绝情地步的上校终于失心疯了。

过家家已经是小孩子都嫌弃的游戏。

可他好像把这个礼物当作一个真正的孩子去用心照料,跟对待狙击枪时一样的认真细心,以至于奉出所有耐心与纵容。

甚至乎名字也由其自主决定,即使那不过是游俞身躺在他怀里任性翻乱书页,为引起注意而故意问的两字。

经年冷漠与率性的作为给他堆砌出无坚不摧的铠甲,没有人知晓在刚毅冷锐的外表下是躁动不安的心脏，和五指的血色斑驳。

焦虑决堤时搓磨指腹是洛屿缓解情绪的麻药,皮质手套下硬掌总是鲜血淋漓。指甲不够刺激皮肉时,碎石砂砾成了替代品。

不断的新痕在他近乎变态式的自我训练下，成功让所有人相信那是军人的勋章，而非懦夫的罪证。

但那不过是隔靴搔痒，失控就像措不及防的风暴，残暴摧毁理智的城防。战争伊始与结束时突如其来的失控，逼他养成紧贴墙角假寐的习惯，好让单薄的背盖住抓痕般的血迹。

麻痹是暂时的，几年前的冬天，他额头磕地青紫，后来只可惜撞树的理由撑不到第三次。

他需要发泄、呐喊、亦或是绝望般的嘶吼。从严父那得到的病症不轻，洛屿认为必须要毁天灭地的自我枪决才能得到真正宣泄。

这个想法很快被打破，在一个平静且柔和的下午。

花香绕过院子木门，小池塘面上起伏着流动的玻璃，枝叶凌乱间的阳光都响起开水揭锅时的滋啦——原本冷清的公寓，在那个机器人入住后渐渐有了生活的气息。

那一天他打开家门，和往常一样献上在花店挑选的最好看的一枝。

店长每日都以十二分热情去接待这位豪客，毕竟每一日购买下一百枝洛神玫瑰，坐下来努力选走其一的人只此一个。

那夜训练很晚，没来得及沾满泥土尘垢的手。游俞是个机器人也是原因之一，洛屿不觉得会引发这没感情的小孩什么情绪波动。

游俞取下花。

洛屿褪去外衣，血色干涸的手套安静躺在废物桶。他在洗手台面冲洗伤口，刺骨的冷没惊动一声不适。当转身收拾地上的书籍时，才发觉家里今日格外静。

“怎么了。”

游俞转头盯着他，一动不动。

等到洛屿耐心告罄，他才嘴巴翕动，却没有声音。

洛屿只好半跪凑近去听，左胸前口袋随即多了枝玫瑰。他垂头的一刹那，游俞拉起茧痕错落的手，落下一吻。

随后抱住洛屿。

后者犹如停滞在时间深处的缝隙，外边的时空过了一个世纪那么长。他才有勇气从那个遥远的冬天走出来，而温暖的怀抱还在持续。

不规律的心跳声不知道属于谁。

洛屿自我狡辩，机器人也会长出心脏——因为他不可能如此失态。

然而黑夜彻底降临，他抱着人安然入睡而眼角酸涩时才敢承认自己落入下风。

那排山倒海的焦躁与不安，一个冰冷的怀抱却成了解药。

真奇怪，他不禁自嘲，竟然被一个拥抱给治好了。

——

两个人的关系有了质的突变，游俞每天至少要献出三个拥抱来换取下午的玫瑰，早上，中午，晚夜。

但他丝毫不排斥，逐渐变得更像人类。或许是拟人系统采取信息的系统本就如此，游俞发现自己和洛屿相似之处几只手数不来。

洛屿渴望他的怀抱，而专属于机器人的僵冷在那份温热持久里，慢慢褪冰。

游俞不仅喜欢吻洛屿粗砾的指掌，也喜欢把这种可以挑逗洛屿的方式落在任何一个他想的地方。

当脑库塞满眼前人的信息而发出警告，游俞在找办法升级容量。巨大又隐秘的藏书阁被他翻地乱糟糟，他依然表现得像个十七岁的少年，凭着宠爱有恃无恐。

副手要教训他违反机器人绝对服从的常规，洛屿却不复从前任何一次下属触冒犯时的暴怒。

他抱起地上的人，不分出一丝目光，从容让副手去请自己的弟弟过来。

而非高高在上的总长。

洛知来时很平静，三两下按要求给游俞升级完系统。末了，眼都不抬地说：“107号，你坏掉了。”

游俞睁大瞳孔，殊不知这一反应已经偏向于人类惊讶时的表现。

“我……”

他猛地侧眸看去，视线很快被占据。

“他没有。”洛屿将游俞抱坐在手臂，远离会为了伦理秩序而毁掉107号的人，“我向你献以全部忠诚，保证，他永远安好无虞。”

他很少会以对待总长应有的敬意如此说，而洛知肯定地说：“你的病加重了。”

片刻后作出预言：“后面会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你该多关心自己。”洛屿站在落地窗前夕阳铺开的地毯，“我找到解药了。”

——

梧桐深巷的白色公寓逐渐被鲜花填满，因为那个不近人情的上校干起了花农的活。每每有人路过而好奇，邻居会解释：“上校在哄长不大的孩子。”

游俞会犯脾气了，由于洛屿无下限的退让，他已经敢把刚进门的男人重新推出去。

“别把自己给气到了。”他宠溺地笑，“我向您道歉，小鱼同志。”

“我要气死了。”

门外的声音骤然降温：“不要说这句话。”

游俞只好换个说法：“气得我心脏都痛了。”

“小鱼同志，你恰好没有这样东西。”

游俞更气了，耳边一阵掏钥匙的清脆碰撞，开门的动作还没来得及看清。

洛屿抱臂靠在门框，钥匙扣在右手食指打转。

“我赔罪。”洛屿走进来，很轻松抱起他。“想要什么。”

游俞不假思索地说：“那我要，我恰好没有的东西。”

昏黄的灯落下两斑泪晕在冷峻的脸，照亮洛屿微勾的唇角。他抓住游俞的手放在心口，说：“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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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小鱼（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