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林走后的第二年,冬,天寒地冻。
这一年,我被赐婚给了谢央。
我心中不愿,谢央也不愿。
他在太和殿外跪了许久,我瞧见他时,鹅毛白了少年头,他的耳朵、脸颊早已被冻得通红,可他却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我倒吸口凉气,不自觉打了一个喷嚏。
谢央听闻动静,终是抬起头朝我看来,眸中透着惊讶与惊慌。
定是没料到我会出现在这里。
我抬脚走下台阶,不顾依兰的阻拦,走到他的眼前,蹲下,与他对视。
我说:“谢央,没用的。”
话落,一阵寒风拂过,凉飕飕地直往人衣袖中窜,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谢央愣了片刻,而后脱下肩上的大氅,披在了我身上。
“有用或是无用,试过了才知道。”他苦笑着开口,嗓音中带了些许沙哑:“应小姐,天凉,请回吧。”
我转身离开,却又放心不下,三步一回头。
恰逢瞧见了谢央那不明所以的眼眸,紧紧追随我的身影。
只是当年的我不才,看不透他的深情与苦涩。
最终,谢央在雪中跪了三天三夜,也没等来殿下的圣旨。
***
上元节时,十里长街挂满了花灯,一片璀璨如花。
前些日,烦心事压迫,使得我急火攻心,大病了一场,阿娘不许我出门,外头的热闹倒是与我无关了。
我坐在窗前,盯着桌上的话本子发呆。
话本子是八岁那年,沈青林买给我的。
只记那年,阴雨连绵了许多日,朦胧了青山,打落了枯菊。
一瞧见天晴,我便拉着沈青林去青山脚下赶庙会。
儿时的他是个书痴,看小摊上那各式各样的书,便止住脚步,看了又看。
我垂头丧气,拉着他的衣角撇嘴道:“沈青林,我们走吧,我要吃糖葫芦!”
“阿云,听话好不好?”他揉了揉我的脑袋,轻轻哄着:“我一会儿就带你去买糖葫芦。”
我暗自生气,不再言语,眸光四处乱窜,瞧瞧这、望望那。
最终,目光停在眼前的话本子上。
泛黄的纸张上印画,画上是个俊美的男子,他长剑在手,策马奔腾,衣袂飘飘,眉宇间英气逼人,意气风发。
我先前总听阿爹讲起周公瑾,却想象不出他是个怎样的人。
这时的我,瞧见画上的人,只觉得见到了周公瑾。
于是我拉着沈青林的手晃了晃,抬起另一只手指向话本子,“沈青林,我要买那本。”
他不许,故作严肃道:“少看闲书。”
话还未落,他就要拉着我离开。
我哭着喊着不抬脚,手里还握着话本子不撒手。
摊贩子很有眼色地在旁边应和:“公子,你瞧姑娘这般喜欢,买了又如何?”
他轻叹气,摸出银子递给了摊贩。
此时的沈青林才十岁,却已然有了小大人的模样……
“咚咚咚——”
身后传来敲门声,唤回了我的思绪。
依兰端茶走来,带了些许寒意,却又被火炉散去,转瞬即逝。
依兰轻声道:“谢婉小姐来了。”
闻言,我侧头去看,一眼就看到了正要褪去大氅的谢婉。
“应云你身子骨何时这般弱了,这个冬日,我都没瞧见你人。”
她等了片刻,待身上的寒意散去,才朝我走来,步伐轻盈洒脱。
不等我反应,她就坐在了我身旁,神秘兮兮地说:“你猜我手里是何物?”
我兴致缺缺地答:“糖葫芦?桂花糕?酸杏脯?”
“才不是呢!”谢婉皱着眉,有些不高兴了,“应云,你不要总想着吃!”
我挑挑眉,表现出了一副好奇的模样,“那是何物呀?”
谢婉自幼便是急性子,她也不等我继续猜下去,就直接朝我伸出了手,手心躺着一把木梳,“送你的。”
我浅笑着问她:“今日又不是我的生辰,送我礼物做什么?”
“我在寺庙中求来的。”谢婉白了我一眼,将梳子塞进我手中,“保平安。”
我有些无奈,这梳子一看就是摊贩子拿来骗银子的,也就她这种傻子才会信,“你莫不是被骗了吧,谢婉儿。”
她伸手欲抢回去,嘴里喊叫着:“你不想要,还我便是了。”
我则将手往后撤,不肯给,“谁说我不要了,白给的东西,我自然要。”
我与她打闹了片刻,她突然看到了桌上的话本子,抬手指了指:“小云儿,这画上是我那恶毒的大伯父,你晓得不?”
恶毒的大伯父?谢央的父亲?
我摇了摇头,眸中尽是好奇,“你为何说他恶毒啊?”
谢婉连连叹气,越说越是气愤:“当年,我大伯父与大伯母是指腹为婚,可大伯父他并不喜欢大伯母,便在大伯母产下一子后,把砒霜下在了她最喜爱的桂花糕里,将她毒死在家中。”
说到此处,谢婉将指尖捏着的茶杯重重地放在了桌上,发出声响。
“可他却对外宣称,我大伯母是难产而亡。”
不知为何,我竟有些心疼谢央了,我又接着问道:“谢央他知道吗?”
“儿时不知,长大些便知道了。”谢婉瘪瘪嘴:“大伯母死后的第二年,大伯父娶了别的女子回家。”
“那女子对表哥一点儿也不好,总是说他是害死了母亲的扫把星,还总不让表哥吃饱饭。”
我冷笑一声,抬手拿起话本子,利索地将它丢进火炉,烧了个干净。
幼时,我还傻傻的将画上之人与周公瑾作比较,此时却觉得,他连半个周公瑾都不如。
人啊,总是这样,将幼时的想法,放在长大后,才会突然发觉它是愚蠢的。
就如我年少时,缠着沈青林把话本子买回府,当作珍宝一样收藏,可现在却发现,一切皆不值得。
过了几日,谢婉又来看我了,还带了新的话本。
话本子上依旧带画,画上却从小将军变成了小书生,只见画中的男子一身月牙白的衣袍,右手握书,立于海棠树下,眉眼轻柔,笑意明媚。
“这是……”我看着画上之人,愈发觉得眼熟,“沈青林?”
“是啊,是啊。”谢婉兴奋地点头,“画和书皆是我托人作的,给你留个念想。”
是我最喜爱的海棠树啊,也是我最喜欢的少年郎啊。
我甚是感动,眸中含满了泪光,抬手抱住了她,低声呢喃:“谢婉儿,有你在身边,是我福气顶顶好!”
谢婉一下又一下轻拍我的后背,在我耳边道:“往后,别总贪玩,也别总拿你顽固的性子对待别人。天凉记得多穿衣,别光图美貌而得了风寒,还有少吃点甜的,省得又喊着牙疼……”
她喘息了片刻,还是接着絮絮叨叨:“若是你真的嫁给了我表哥,答应我,待他好一些。”
我嘁了一声,不满地戳了戳她的腰,“我才不要嫁给他!”
“小云儿,我可能……”
这句话,她的声音是极小的,小到我听不清,也没在意。
***
我嫁入将军府是板上钉钉的事。
谢央说,没能让我如愿,是他的错。
他将过错归咎于自己,却从没想过,自己也是受害之人。
我望着远处,好奇发问:“谢央,与我成婚,你会后悔吗?”
轻风拂来细雨,打湿了树叶,打破了寂静。
偌大的寺庙,没了钟声的清幽,只留下了雨声嘀嗒。
“不会。”谢央立于我身侧,为我撑伞,也为我挡去了些许凉风:“若是你日后在将军府上受了委屈,过得不好,才会使我真的后悔,后悔娶了你。”
我瞧着他看了许久,而后认真道:“嫁给你,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
自灵隐寺回京后,我与谢央就被殿下召入了宫中,参加宫宴。
踏在长而宽的宫道上,我的心情不再如先前那般愉悦,而是多了几分沉重。
路过长乐宫时,宫门外躺了个男子,他身上早已被长鞭抽得血肉模糊,破破烂烂的锦衣上布满了鲜血。
淅沥的雨水浇灌着他,很快便成了一地的血水。
单单只是瞧着便让人心生怜悯,我换了方向,欲朝他走去。
却被谢央拉住了手腕,他摇了摇头,示意我不可,就拉着我径直往前走去,装作看不见。
我压低了声调,问:“谢央,那是……”
“大皇子萧砚,长乐宫里住的便是他的母妃。”
我又回头看了一眼,不太相信:“萧砚?”
谢婉曾和我说,大皇子萧砚是顶顶好的人!
我问她为何?
她说:“萧砚是这些皇子中最正直的人,他清高孤傲,不喜争斗,更不会谋财害命。”
那时,正逢战乱,城中的百姓生活困苦、饥荒不断,我总能听闻,大皇子萧砚城门下分粮的故事。
“他当真有这么好?”我嘴角上扬,故意问她:“比沈青林还好?”
谢婉儿点点头,一字一句认真答,“那是自然。”
后来又听闻,城内疫气蔓延,死了许多人,殿下依旧不闻不问,是萧砚求了许久,才求来了太医为百姓治病。
初见萧砚时,是谢婉拉着我去城外摘野果。
那是我第一次见谢婉儿爬树,也是她第一次爬树。
我此生难忘那个场面,谢婉儿哭丧着脸,双手环在粗壮的树干上,上不去,也下不来。
她带着哭腔大喊:“应云,我下不去了。”
我安慰着她,转身离开,“你莫急,我去寻人来帮你。”
谁料,身后的人又喊了起来:“啊——”
“我要掉下去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悬挂于树上的人就朝地上摔去。
我抬脚跑去,张开双臂,想要接住她,却被地上的枯枝绊倒,跪在了地上。
再抬眼,就瞧见了萧砚。
他一袭云缎锦衣,唇角含笑,站在一地的枯叶上,怀里揽着谢婉儿。
他不像沈青林一般清冷疏离,他张扬明媚,如太阳般温暖。
谢婉儿捡起地上的野果,分给他了一些,认真地朝他道谢,萧砚只是挑挑眉,打趣道:“姑娘这是瞧我生得好看,才往我身上扑的吧!”
我噗嗤一下笑了出来,谢婉儿则低着头,不言语。
我怎么都不会想到先前那风流倜傥的少年,竟与如今这狼狈不堪的男子是同一人。
我拉了拉谢央,担忧道:“谢央,他快死了……”
谢央抬手,在我手上轻拍了两下,安抚着我,“他不会死!”
我有些不信:“此话当真?”
“二皇子志不在朝堂,而在于江湖之上;三皇子体弱多病,早年夭折;四皇子心狠手辣,眼中唯有利益;五皇子尚且年幼,懵懂无知。”他低下头,小声解释:“如今殿下老矣,继位者,唯大皇子一人,殿下不会痛下杀手。”
听到此,我便安心了许多。
果然,我与谢央二人,还没走出多远,就瞧见了太医脚步匆匆,朝长乐宫赶去。
刚行至太和殿外,我就与从殿内跑出来的谢婉撞了个满怀。
她看清是我,揉了揉发红的眼眸,我扶稳她,侧头望向谢央,“我能否陪她一会儿?”
谢央点点头,先一步走进了太和殿。
“小云儿……”谢婉嗓音沙哑,抬着头,努力不让眼泪流下,“萧砚要娶别人了。”
“别哭,谢婉儿,男人都是负心汉。”
我伸手,擦拭着她脸颊上的泪珠,与那年的场景重合:
谢婉蹲在树下,撇着嘴,哭着对我说,萧砚是负心汉,总惹她伤心!
她道:“北诀要送来公主和亲,嫁给萧砚,来促进两国的融洽。”
从古至今朝,有一代败落,便有一代兴盛。
我不理解,既然已经改朝换代,为何还要有和亲政策的存在。
我曾问阿爹,为何偏要和亲呢?
阿爹是这般回答我的,和亲是假,两国皇帝软弱无能,怕战乱四起,扰了自己的清净是真。
谢婉与我讲了许多,从她与萧砚的相识讲到她与萧砚的熟知。
讲着,讲着,萧砚来了,他抱着谢婉安慰,他还真是不会哄人啊,又把谢婉哄哭了。
谢婉哭,他也渐渐红了眼眶。
“谢婉。”他抬眸望着谢婉,眸中满是心疼:“我不会娶她,我萧砚只娶你一人。”
他说,只娶谢婉一人。
像我那年生辰,沈青林也是这般含情脉脉地看着我,柔声哄着我,和我承诺:“沈青林要把应云娶回家。”
可如今,故人已去,只余下回忆。
“依兰。”我看向身侧的依兰,吩咐道:“把谢小姐送回府。”
依兰应了声,“放心吧,小姐。”
我转身去了太和殿,我找到谢央时,他正和殿下几人闲谈。
“应云见过殿下。”我行礼后,坐在了谢央身侧。
他嘴角含笑,将茶盏放在了我面前。
“谢将军与应小姐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啊!”
“谢将军年纪轻轻,就这么有理想、有抱负,在下真是敬佩啊!”
“日后还望谢将军多多提点。”
周围尽是对谢央的谄媚,甚是无趣。
我有些困倦乏力了,哈欠连天,不多时,我就托着腮帮,开始闭目养神。
最终,谢央以身体抱恙为由,带着我离开。
和他并肩路过后花园,我驻足侧头望去,梅花依旧旺盛,却没了冬日的雪映衬。
“怎么了?”谢央也驻足,语调如春风和煦般轻柔。
“有些累了。”我坐在一侧的石阶上,淡淡地答:“歇一歇吧。”
他在我面前蹲下,抬手在肩膀上拍了拍,背影渐渐与那一日的少年吻合。
他道:“来,我背你。”
我有些诧异,亦有些不知所措,“不必了,我还能走。”
他很执着,蹲着不肯起来,我只好趴在他背上,由他背着我回府。
我学着先前那几个同僚的语气,打趣他:“我早就听闻谢将军总招蜂引蝶,今日一瞧,名不虚传呢。”
谢央被我逗笑了,肩膀轻抖:“听何人瞎说的?”
我道:“谢婉儿。”
先前,总能从谢婉儿嘴中听到:
——城北的姑娘看上我表哥了!
——城南的美人抱我表哥了!
——宫里的大小姐与我表哥谈情说爱了!
——我表哥有喜欢的女子了!
谢央背着我一步一步走着,步伐平稳,一字一顿:“我只背过你一人。”
我渐渐没了精神,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半闭着眼眸,嘟嘟囔囔:“我曾有一竹马少年郎,他陪我春日赏花,冬日观雪,夏日听蝉鸣,秋日放河灯……”
他轻声细语:“嗯,我知道。”
“他也这般背过我,可他死了,谢央,你要长命百岁。”
“我会的,会一直陪着你。”
陪你春日赏花,冬日观雪,夏日听蝉鸣,秋日放河灯……
“他也这般说过,可他食言了,不过,我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