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穆的想法很简单:她要进去,她必须进去。
“海泽尔!”比特纳挣扎着,推开身后的警员。
“菲利克斯!开门!”一靠近,滚滚浓烟,他止不住地咳嗽。
警员以及周边的居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两个不要命的人很快就被黑烟吞没,房子里一定是金山银山,那不然呢?
门锁着,徐穆手忙脚乱地掏钥匙,热浪笼罩在头顶,浓烟从门缝里挤出,刺激着她的泪腺。她能听见里面细微的爆裂声,每响一声,她的心就不由自主地颤一下:“菲利克斯、菲利克斯……”像受惊的野猫,隔着门,发出微弱的求救声。
“该死的!钥匙呢?”比特纳催促。
天快暗下来时,菲利克斯计算了一下时间,海泽尔课后要去买画具,大约快要回来。他在沙发上窝了一天,骨头都酥了,于是想着出门等她,带她去巴克街的餐厅吃晚餐,顺便走走。
火是从他的书架上烧起来的,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书架边上,窗户大开,是海泽尔早上出门时打开的,她想散散屋里的松节油味。他任它开着,他习惯寒冷。
手握在门把手上,身后“噼啪”一声,他转身。火烧起来那一刻,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将窗边的画架移到门口,上面有一幅未完成的画,也许她不会完成了。他做的毫无意义,因为他不想出去,多么完美的一场意外。
他放任火舌沿着地板一点点蔓延,燃烧带来令人作呕的气味,空气中的每一粒尘埃开始灼烧肺叶,记忆深处的硝烟味席卷而来,生命短促且脆弱,他也会像一个破旧的书架,转眼之间,化为灰烬,就像过去的许多人。
火光带来的热浪舔舐他的皮肤,空气像蒙上一层厚厚的透明纸,整个空间虚幻起来。在一片幻境里,他见到了不停出现在他梦里的人。
剪裁精良的黑色制服挂在瘦弱的肩膀上,风从领口灌进去,他们举着步枪巍然不动。耳边传来熟悉的指令,立正、卧倒、瞄准……他们的动作快速且有力。菲利克斯知道,此时他们的心思早已飘到了不远处的食堂,那里等待他们的,是一顿热气腾腾的饱餐:令人幸福的德国香肠、热牛奶、黄油面包……
黑色制服很快就被统一的岩青色取代,一批年轻的帝**人正奔赴战场。年轻稚嫩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他们被一些人口中的崇高使命所激励,心脏处于一种神经质的亢奋中。
第一颗子弹擦过钢盔,他忍不住全身战栗。
第一个战友在他面前倒下,他整日失眠呕吐。
第一次巷战,他恐惧于每一堵随时可能冒出子弹的断墙,无助又恐慌……
后来……饥饿、寒冷、死亡接踵而来,他感觉凄惨而茫然,什么时候能停止这一切?战友接连不断地在他身旁倒下,死亡成了家常便饭。他反而平静下来,或许是麻木,冷酷到近乎残忍,他照旧能敏捷地寻找掩体,判断射界,机械而又高效地扣动扳机,因为除了战斗,他别无选择。
什么是战争,到了战场才知道,一批接一批的年轻人奔赴烈焰,尸骨无存。
终于要轮到他了……
“菲利克斯……”绝望的喊声,带着独特的口音,一个单词被她分成四个独立的音,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菲利克斯!”
他猛地清醒,弯腰剧烈地呛咳,抬眸,眼底血红一片,视线透过浓烟看向那扇紧闭着的房门……她的画被她一股脑儿叠在窗下,还有画册里的秦淮河……
“海泽尔!你给我快点!钥匙呢?”
手剧烈地抖着,钥匙在手中差点握不稳:“你闭嘴!别催我!”徐穆凶狠地推开他。
她深呼吸,借着火光找钥匙孔,心里一遍一遍地祈祷。
钥匙进入锁孔,门自里面拉开:“海泽尔。”粗哑的低音在耳边响起。
她抬头,浓烟散开,菲利克斯像挣脱地狱的亡灵,面色苍白,眼底的血色像要流出来,急促地呼吸着生的气息。
左手皮肤上布满水泡和灼痕,手里拎着她那幅未完成的画作,怀里抱着的是她的小幅油画以及一本黑色封面的速写本。
身后,烈火焚烧。
徐穆抬头凝视他,喉咙却被浓烟堵住,发不出一个音节。
“菲利克斯!”比特纳将他从门里拉出来,跨过生与死的临界点,劫后余生的刺激让他微微打颤。
“海泽尔!”菲利克斯还来不及站稳,徐穆已经冲进了火场,背影像个决绝的战士,菲利克斯有一瞬间的恍惚。
“走!”比特纳这辈子没遇到过这么多不要命的疯子。
“海泽尔!”他朝一片黑烟怒吼,想再回去却被比特纳拉着往后。
徐穆听到了菲利克斯嘶哑的喊声,她来不及回头,憋着一口气往房间跑。火舌在门口张牙舞爪,还差一点就要烧进厨房,里面有煤气管道。
浓烟让她视物不清,整个空间在高温中融化。她只犹豫一秒,就扒开面前的灼热空气,跑进房间。她迅速拉开柜门,借着火光寻找……
火焰在蔓延、升高。从外边看,整个小楼沐浴在熊熊烈火里,没有人进得去,当然也没人能出来。
“消防员呢?”比特纳抓住警员的衣领质问。
“不知道,已经通知过了。”
“快催!”隔壁住户担忧起来,火势完全控制不住。
“菲利克斯?”转身,地上只有一摊画,菲利克斯已不见踪影。
“人呢?”比特纳暴怒。
徐穆抱着包裹站在房间门口,客厅已经被火焰吞噬,她出不去了。鼻腔吸入空气,气管像吞入煤渣一般刺痛,恐慌袭来,大脑因为缺氧而无法思考,从未如此接近过死亡。
“咣啷”一声巨响在身后响起,徐穆猛回头,在扭曲变形的高温里,菲利克斯翻窗而入。
“快走,海泽尔。”他两步跑过来,手自然地牵起她的,上面鲜血淋漓。
耳边是木材断裂的惨叫,火势很快烧到厨房。徐穆被他抱着翻上了窗台:“快下去。”
“菲利克斯。”她扭头喊他,声音哽咽又沙哑。
“下去!”
徐穆一跃而下,隔着半堵墙,转头定定地看他,眸中水光映着烈火,星火迸溅,黑眸在暗夜里是不曾熄灭的灯塔。
身后的火焰在追逐,他也看她,一动不动,一秒钟被拉得无限长。
“菲利克斯,走啊……”泪水很快在高温下消散,两道浅浅的泪痕留在眼角。
他低头苦笑:“海泽尔,你走吧。”
瞳孔倏然放大,胸口窒息一样刺痛,她想也不想,手脚并用地往窗台上爬。
“干什么?”
“我不想你因我而死,我和你一起。”惊慌之下,她忘记了说法语。
“你给我下去。”菲利克斯挟着她的腋下要将她放下去。
徐穆顺势紧紧抱住他的脑袋:“我不!你干什么不出来!你这个神经病!”她尖叫,热气灼在脸上,她快要坚持不住。
“……”场面变得不可控起来。
他越是推开,她就抱得越紧,耳边传来细微的爆裂声:“海泽尔!”
“一起!”
“你先下去。”
“一起!”
“……我答应你,你先放开我。”来不及了,她也会死在这里。
他动作利索地翻下去,心跳飞快:“走,快走!”
“砰”一声巨响,霎时火光冲天。
比特纳回头,他听见了世界的碎裂声。
飞溅而来的碎片清晰地从眼前划过,缓慢地落到地上,被凌乱的脚步踩过。世界被消音了,好像在真空里,火焰却仍在翻腾,他看见旁边人的嘴型一张一合,焦急地说着什么……消防水枪喷出冰冷河水,犹如一场洗涤尘埃的暴雨,心脏却沉入海底,起死回生,然后是无尽的死亡。
如果不是因为耳边急促的喘息声,徐穆一定认为伏在她身上的人已经死去了。
她静静地趴在地上,身下坚硬的砖石好像变成了流沙,手无意识地蜷曲想要抓住什么……脑海里,那个穿着沙色毛衣的身影在一片漆黑里是如此清晰——菲利克斯。她动了动唇,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海泽尔。”好一会儿,火光熄灭,小道重回黑暗,他终于起身,“有没有事?”
“没事。”
他扶她起身:“走吧。”
当比特纳看到菲利克斯再次出现在面前时,他很想掐死他。不对,他应该习惯了,因为戏弄他,将他吊在半空,是他最能干的事。
徐穆无视周围人惊奇的目光,一屁股坐在马路对面的石阶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卡其布包裹。
菲利克斯默默走近,低头看她。
包裹打开,她掏出最上方一只眼熟的瓷娃娃摆到脚边,又继续在里面翻着什么……
“呵,疯子。”又是画,又是垃圾,全是不值钱的玩意,比特纳要被他们气死。
她摸索一阵,从包里掏出一个黑色的薄薄的绒布袋子,她紧绷的肩膀一下放松下来。
借着路灯的灯光,菲利克斯看到她从袋子里抽出一张黑白照片,还没来得及看清,她将照片推了回去。接着眼前出现一抹翠绿,一只通体碧绿的手环落在她掌心,黑白世界里唯一的一抹亮色。
周围的嘈杂被他们自动隔绝,马路边,一坐一站两个身影嵌入黑夜。
“啪嗒”一下,一只铁制青蛙落到地上,菲利克斯体内流淌的血液瞬间凝固,他低头死死盯着,心跳失控。
比特纳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身无分文,连一件换洗衣物都没有的两个人被比特纳塞到了他附近的公寓里。
一进公寓,一高一矮两个黑漆漆的人同时转头看他,一声不响。
他突然觉得很头大。
好歹活着……他安慰自己。
菲利克斯很抗拒看医生,不过是小伤,不需要特别让医生跑一趟。徐穆拉着他帮他清理伤口,不过徐穆笨手笨脚的。
“你行不行?”比特纳靠坐在沙发上吞云吐雾,他急需尼古丁来缓解这一晚的惊心动魄。
“你可以不要抽烟吗?”徐穆转头问他,他们已经吸入够多烟灰了,喉咙口还是沙沙的。
“……”她什么时候可以这样和他讲话?
他猛吸一口:“这里是我的地方。”
徐穆咽下喉咙口的浊气,在菲利克斯手上绑了个蝴蝶结。
他默默拉成死结:“你去收拾一下。”她整个人像是从土里刨出来的,哦,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站在边上一动不动。
“怎么?”比特纳问。
“你也住这里吗?”她问。
“……这里是我的地方。”他再次强调,他住在哪里她还要过问?
“威廉。”菲利克斯突然喊他,一脸正色。
“又怎么?”
“给我钱。”他说。
最近有关注一个新闻,残忍的新闻。我看到罪恶但我什么也做不了,所以我搞的自己很痛苦。我还反复地去看,想知道进度,然而毫无进度,罪恶已暴露在阳光下,正义却迟迟不来,这就让我更痛苦了,心情很压抑。这导致我写东西也没办法集中,写得烂我也没心情改,见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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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