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总是一股散不去的松节油味,将原本舒缓的冷松味遮盖,刺鼻,令人生厌。
两人的状态像是回到了徐穆刚来时,一个沉默地看书,一个安静地画画,非必要不讲话。
完成一幅画变得艰难起来,常常是画了一半又被自己全部否定,然后拆掉画纸重新调色,一折腾,午后最好的光线已经离她而去。
短短几天,废纸积了一叠。
菲利克斯从书本上抬眸朝她看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将视线收回。
徐穆不想闷在屋子里了,窗外的景色是万年不变的冬日萧条。可他再也没说过要出去走走的话,乖得不像菲利克斯,沉闷得不像活人。
人如果一直不交流,语言系统会退化吧?徐穆已经忘记了好多法语单词,本就不熟练,现在更不熟练了,“菲利克斯”这个词变得那么难以念出口,越不讲,越不会讲。
屋里的沉默叫徐穆连睡觉也不安生,半夜哆嗦着爬上二楼,偷偷打开他的房门,确认他是带着呼吸躺在床上睡觉。这种莫名其妙的焦虑使她憔悴不堪,整个人像长时间不见太阳的向日葵,一下枯萎。
月黑风高夜,徐穆像一个熟练的小偷,赤脚爬上二楼,一点声响也没。
头顶灯光亮起,伴随熟悉的、遥远的、仿佛在梦里的声音:“海泽尔。”
“……”
“你天天梦游吗?”
“……”
“我不会死在半夜,去睡觉。”
“菲利克斯……”黑夜给人勇气,她终于念出声,像受尽委屈的小孩,垂着头想要安抚。
清晰的叹气声,他看到她裤管下**的脚尖,于是后退一步……
“菲利克斯。”她察觉到他的动作,以为他要离开,受惊似地拽住他的手臂。
“干什么?”他将自己的拖鞋踢给她,“穿上。”
眼泪不受控制地上涌:“菲利克斯……”她的语言好像退化到只剩这一个单词。
“嗯,去睡觉吧。”看她好一会,他终于什么也没做,只是像个疲惫的老人出声提醒夜里不安分睡觉的年轻人。
“对不起。”她说。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他说,“如果是因为那天的话,是我要和你说对不起,海泽尔,我的情绪失控了,希望你不会因此受到困扰。”
“……哦,没有的。没有困扰。”眼下的乌青暴露她的谎言。
菲利克斯转身回房间,徐穆亦步亦趋地跟着,拖鞋有点不跟脚,她走得像个腿脚不便的老太太。
他从衣柜底下翻出棉拖,“不需要在意我的话。”
徐穆站在昏黄的吊灯下,睡衣下摆被她抓紧又松开:“没有。”她应该下楼了,大半夜杵在他房间里不礼貌,但双脚好像被粘住了。
“嗯。你的问题解释起来很麻烦,海泽尔……威廉和我不一样,30年,我父亲失业后,母亲带他去了美国,和一个……做地产生意的犹太人,所以,美国人怎么会参加德国的战争呢?”
“菲利克斯。”徐穆绞着下摆,朝他走近,水洗过的眼眸清澈明亮:“无论如何,我都选择你。”
巴黎的夜从未如此宁静。
菲利克斯套上拖鞋,低头坐在床边,额前的头发长长了,卷曲着,遮住眉眼。
好一会儿,他抬头,眼尾带笑。徐穆听到他说:“谢谢你,海泽尔。”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徐穆汲着大大的拖鞋转身下楼,有失落但很快被另一种水一样的温柔冲散。
徐穆开学前一天,比特纳先生又来了。
他告诉菲利克斯,雅奇夫人正式辞去了工作,他目前在物色新的人选。菲利克斯拒绝了。比特纳不放心无所事事的菲利克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
“那不如菲利克斯也去上课好了。”徐穆诚恳地提出自己的建议。
菲利克斯细长的眸子亮了亮。
“上什么课?”比特纳问。
“都可以,喜欢什么上什么。”他们不缺钱不是吗?想学什么都可以。
两个男人都沉默了。
比特纳不知道他喜欢什么,菲利克斯也不知道。
徐穆的眼神在他们身上扫过一圈:“菲利克斯喜欢阅读,不如去上文学课?”她轻声开口。
“法国文学?”他想了想又说:“算了,我会再雇佣一个。”
“为什么?”菲利克斯还没说话,徐穆已经急了。是个人一天到晚待在屋子里不出去都会抑郁的。
比特纳看她一眼,松了松领带,仿佛对这个话多的女佣不耐烦了:“我自有安排。”
“你为什么要安排菲利克斯?”她无视他的脸色,脱口而出。
“海泽尔。”菲利克斯出声提醒。
“我可以安排你们任何一个,不是吗?”比特纳生气了也是带着笑意的,“如果下一个女佣愿意住家,海泽尔,你应该担心担心你自己。”
徐穆垂头不语。
“我不需要下一个女佣,”菲利克斯说,“就像现在这样也没什么问题。”
“我确保在海泽尔进门之前我都待在这里。”他补充。
“最好如此。”
比特纳临走前,留下两个信封,两个一模一样的信封。他们都领到工资了。
徐穆怨气散尽,高高兴兴地数了一遍,“我明天去买画布,我要买亚麻布的。”
菲利克斯看着桌子上的信封沉默不语,阴影笼罩在他身上,像外面细雨绵绵的天空,挥之不去的阴郁。
“菲利克斯?”
“你买丝绸布也行。”他拿起信封起身上楼了。
他的心情徐穆越来越摸不准了。
下课后,徐穆准备先去右岸买一些画布和画笔,她要去买上回看见的狼毫画笔。罗书诚执意要一道去。
已经过了最冷的时候,但阴冷还是阻挡了悠闲的巴黎人出门的脚步。傍晚往往是巴黎最热闹的时候,皇家桥上仍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
“徐穆,上回是我太着急了,请你不要放在心上。”他说。
“没有。”
“如果你有困难的地方,你一定要来找我。”
“好的。”
“我比你早来巴黎,对这里会比你更熟悉一些,如果你要勤工俭学,你可以试试找一份……正经的工作。”
她现在的工作不正经吗?
“我现在这样也挺好的,罗学长。”
“如果你父亲知道了,一定会很难过。”他继续。
徐穆脚步停了停:“请不要提我的父亲,我并没有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我已经说过了。”她脸色转冷,但罗书诚似乎已经确定她作为女生,在男人身边赚钱,那就只有出卖身体,根深蒂固的想法。
“我知道,徐穆,我认识一个作品经纪人,你想卖画吗?”
她现在的画谁会买?“暂时不想。”
“徐穆,卖画也会让你好过一些。”
徐穆正要再拒绝,一辆黑色的轿车“呲”一声在他们旁边停住。
眼熟的司机绕到后座开门,西装革履的比特纳先生端坐在车里:“海泽尔。”清冷至极的声音,比寒风更冷。
他看上去生气了?
“先生?”徐穆有点不知所措。
罗书诚看看车里的男人,本想打招呼,可他连眼风也没扫过自己,一个傲慢的布尔乔亚!他又转头看徐穆,男人出现的这一刻,她的脸色就暗了下来。
“从你的学校到巴克街,不会经过这里。”车里人没有要下车的意思,明明是抬眸看向徐穆,落在她身上的眼神依旧是居高临下的意味。
“我和菲利克斯说过了,我今天下课后要去买画具。”
“上车。”他不置可否,像在发号施令。
她绕到另一边。
“徐穆?”
“学长,你先回去吧。”
“你到底在做什么,徐穆?”他拉过她的手臂,阻止她上车。
“我什么也没做,我和你说过很多遍了。”徐穆已经无力再和他解释,他认定的事情是那么难以改变。
“海泽尔。”车里的人在催促。
“明日再说,我还有事。”徐穆甩开他的手,弯腰上车。
“先生,菲利克斯知道的,我买完东西就会回去。”车里,徐穆继续说。
“你已经解释过了。”他目视前方并不多言,“掉头。”
车子在店门口停住:“给你十分钟。”
徐穆上回就看过了,拿东西,付钱,走人,一气呵成。
比特纳在两颗高大的悬铃木下踱步,手里夹着一支烟,走一圈吸一口,微微低着头,好像在思考什么麻烦事。
听到徐穆走近,他掐灭烟头:“好了?”
“好了。”
“去挑个画架,我赔给你。”他说这句话的语气,就像在命令助手下楼去给他买杯咖啡,“赔”更像施舍。
徐穆将脱口而出的拒绝压下,转身走回店里,忤逆他总没好处,赔她画架嘛,她干嘛不要?
她很快选定一个盒式画架,做工精湛,适合写生,就是有点沉。她很早就想买一个,但有点贵一直搁置,现在机会来了。
“选好了?”他伸手掏钱包。
“嗯。”徐穆乖巧地站在一边,心里美滋滋地看他掏钱。
“哦,你还欠我一幅画。”
什么叫欠?那是他强要的!
“比特纳先生不嫌弃的话,可以去挑一幅。”她不想给他画。
“你画的菲利克斯不错。”
“那幅不行。”徐穆立刻拒绝。
“为什么不行?”
“……不适合,呵呵。”
他看她一眼,“我只想要我想要的,海泽尔。”
徐穆与他对视:“我只能给我能给的,先生。”
“你能给的?”他嘲讽道:“不是我想要的对我来说与垃圾有什么区别?”
徐穆咬了咬下唇没说话。
“巴黎有很多画家每天都在制造垃圾,海泽尔,你应该感到庆幸,有人觉得你的画……有那么点价值。”
从上海到香港,再从香港来巴黎,这一路,徐穆独自一人,习得的最厉害的本事大概是:忍辱负重。
“感谢比特纳先生的赏识,如果有机会,我的画能出现在画展,到那时,也希望比特纳先生能够捧场。”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停顿一秒,立刻敷衍道:“哦,我会的。”
车里,徐穆斟酌开口:“先生……”
“如果是关于菲利克斯,你可以闭嘴。”
“……我只是觉得,一个正常人一直待在屋子里不太好。”
“正常人?”
“让他去学校,不应该更好吗?他现在一个人,没有人看着,比特纳先生不是不放心?”
他没有回答,抬手摇玻璃窗,天色暗了,冷风呼呼往里灌。
他是真不怕冷啊,徐穆缩了缩脖子:“比特纳先生……你可以考虑一下。”
“度假村的事情结束后,我会带他回美国。”
他的声音被风吹进耳朵,徐穆打了个激灵。
巴克街的热闹远超以往。
“怎么了?”徐穆问,她看人群都往一个方向跑。
“前面着火了,先生。”司机一脚油门加快了速度。
离得越近,徐穆心跳得越快:“啊,那不是!”一着急,她用中文喊出声,那不是菲利克斯的小洋房吗?
“停车。”
一个急刹车,两人匆忙往小楼跑,火势已经控制不住。火焰从窗户里探出,墨染的焦痕在白色的外墙上迅速蔓延。深蓝色的天空被染成诡异的橘红。
人群奔跑着用盆接水灭火,火却越烧越高,势有将一切化为灰烬的威力。
比特纳仰头看了一眼,立刻要往里走,被一旁的警员拦住:“请止步,先生。”
“里面的人呢?”他怒吼出声。
“里面没有人啊?”警员也是一脸疑惑,“火是慢慢烧起来的,里面一直没有人出来。”
比特纳听罢,推开警员就要冲进去,旁边一个黑色的身影比他更快:“海泽尔!”
警员反应不及,急忙抱住面前的男人:“先生,请止步!小姐!”一团糟了,警员不明白这些人脑子里在想什么,都不要命了,他都说了没人!
司机赶忙上前拉住自己的老板:“先生,也许菲利克斯已经出来了。”
“不会,他不会。”这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机会,因为他的疏忽。
“菲利克斯!”他高声喊,脖颈上的青筋因用力而陡然凸起,然而声音被一片嘈杂淹没。
“先生,里面没有人,没有人求救。”警员还在念叨。
“消防员呢?你怎么知道里面没人!”他咆哮,蓝眼睛布满血丝。这种感觉就像当初……得知他上战场的那一刻,愤怒却无力。菲利克斯从不受他掌控,他生,他死,皆在他的一念间,而他,就像被人悬到半空,随时跌落,粉身碎骨。
“先生……如果有人的话,早就跑出来了。”
比特纳顿时泄气,肩膀佝偻下来,声音颤抖:“里面有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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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