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楼前。
“……半年?”苏闲语第一个打破了沉默,眼中惊疑不定,“可我明明,今天下午才在弱水楼见过他!”
她转向锦娘,语气急切:“姊姊,你也记得的,对不对?二月初六,你离阁那天早上,他在店里……”
锦娘闭目思索。
“语儿,二月初六,我在店里和计听长老算卦……他总叫我‘小师姊’,我劝他不住,只好叫他‘计老伯’。他说,‘一年到头算不出,岂有一年又一天就算得出的道理’。”
“你今日所见的计听长老,他却说,‘琼玉楼已被封锁,须得低调行事’。”
“身份是同一个。”锦娘的声音冰冷,“但说的话,做的事,却不是一个人。”
“不错。二月初六那个,是在劝你‘放下’。”老将铿锵道,“而今日这个,是在激你‘拿起’。”
锦娘点了点头。
“计老伯见我屡屡求卜问卦,不得结果,便劝我‘顺其自然’,不要再执着身世。他的言行,正是一个疼爱晚辈、不愿我卷入是非的长者,应该做的。”
“可今日这个‘计听’……他主动现身,告知闲语,琼玉楼被封锁。看似在提醒我们小心,实则……是在催促我们,必须立刻去闯琼玉楼这个‘龙潭虎穴’。”
“一个推,一个拉,生怕我们不去。”鹤姑冷笑一声,“怕我们真就这么被懋柳那小滑头拖着,坏了他的大事。”
苏闲语听得一愣一愣。
“可……可他们长得一模一样啊!连那根竹杖都一样!难道……一个是真的,一个是假的?”
锦娘轻声道:“……如果,这两个计听,都不是计听呢?”
苏闲语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压低了声音:
“你是说……他们两个,都是画皮?!”
“我不知道。”锦娘摇了摇头,“我只知道,从我义父死后,这青樊阁,便不可尽信。”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杨铁枪和鹤姑凝重的脸。
“他们的目的,就是要逼我,也只能逼我,去找出琼玉楼的秘密。”
“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苏闲语不解,“他们直接……把我们抓起来,不是更简单吗?”
“因为,他们也需要钥匙。”鹤姑一双凤目眯起,“琼玉楼的秘密,只有小锦子这‘故人之后’才能打开。”
杨铁枪缓缓开口:“看来,这青樊阁里,藏着的鬼,不止一个。”
锦娘看着山巅制高点、属西北乾天位的天权楼。
“计听长老……是生是死,尚不可知。但天权楼,我必须去一趟。”
锦娘正在山道跋涉,不知不觉,经过那象征阁中权柄的曦煌楼左近。她见楼上人影绰绰,似在宴饮,正欲转身离去,忽觉颈后发寒。
锦娘心中一凛,下意识抬头。
只见曦煌楼那巨蕈般的雨遮之下,二楼凭栏处,立着一名身着月白锦袍的青年。
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手中正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嘴角含笑,一派翩翩佳公子之态。
然而,那笑容,却与情绪毫无关系——那人的眼中,只有无尽的审视与计较。
锦娘只觉浑身血液于瞬间凝固。
是他!
是他!
是他!
林中那夜,那覆着青面恶鬼盔的巨汉,虽未曾露面——
——然自鬼盔眼洞中透出的,正是这般,视万物为蝼蚁的冰冷目光!
她周身气息一滞,业火凭空窜起。
怀中向来温润的见性鉴,涌起一股清凉之意。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涌,低头匆匆走过。
曦煌楼上,青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嘴角笑意更浓,只是那笑意中,却多了几分森然与玩味。
青年转过身,回到楼中,对座上正与阁主谈笑风生的卯升泰恭敬道:“父亲,阁中景致清雅。孩儿想四处走走,沾染些仙气。”
卯升泰闻言,更是得意,抚须大笑道:“好!我儿有向道之心,甚好!阁主,您看……”
钧壤子微微颔首,淡然道:“自无不可。便请理繁楼主走一趟,陪同三三公子,在阁中随意观览便是。”
卯三三一派温文尔雅的模样,向阁主与父亲深施一礼,缓步下楼。
然而,他垂于袖中的双手,已是死死攥紧成拳。
曦煌楼宴饮声又起,氛围却是不复先前热络。
卯升泰面上略带几分酒意,对钧壤子笑道:“阁主,老朽有一个不情之请……我这三三孩儿,虽于商贾一行颇有天赋,然其一向慕道,却是被老朽这家业耽误了许久。”
“老朽斗胆……想让他求一道仙缘,留在贵阁,做个旁听弟子。”
“哪怕只是每日里听听仙师讲经,洒扫庭除,亦是他的福分。至于这束脩之礼,老朽愿为贵阁修缮楼宇,重塑金身,如何?”
钧壤子闻言,指节轻叩桌面,悠悠道:“卯老东家爱子之心,贫道感佩。可是依贫道观来……令郎目含奇光,抱丹见神,进可开宗立派,退可独善其身。想必是老东家积德行善,吉人天相,这仙缘,已是应在他身上了。”
卯升泰困惑道:“阁主……这是何意?三三这孩子身子骨从小就弱,抱着药罐子长大。老朽当年把他抱回来,还要三番五次教训其他孩子莫欺负他……他也就是这两三年才长开了架子,哪里有什么抱丹?”
“是么?许是贫道看走了眼罢。若再推辞,倒显得不近人情……既如此,便允令郎在存思楼中旁听三月。
“三月?”卯升泰一愣。
他本以为对方会百般推脱,未想竟如此轻易应下。这三月之期,却又短得蹊跷。
“三月足矣。去留与否,再观其造化如何。”钧壤子不动声色,“这三月之中,阁中一应藏书,除各楼禁地之外,皆可自行阅览。懋柳会为他安排清净住处。”
他放下玉箸,缓缓道:“只是有一言,还请卯老东家转告令郎。”
“阁主请讲。”
“我青樊阁乃是正派名宗,清修之所,不容凶徒。”钧壤子声音转冷,“三月前,琼玉楼楼主苌昙道人,于阁外不幸遭宵小毒手,此事我青樊阁上下,无不悲恸。”
“当下业已查明,凶徒乃一魁梧巨汉,其所用兵刃,乃是极为罕见的玄铁锏,尚不知哪家铁铺所出。”
钧壤子顿了顿,目光如剑,直刺卯升泰:
“还请老东家自己,也留意些。寻得凶徒线索,可报与我青樊阁,必有重谢——但若是卯记与凶徒,有着任何瓜葛,依贫道看,这事情就很难善了了。”
一番话说得卯升泰如坐针毡,冷汗直流。
他哪里还敢再多言,只得连连称是,匆匆告辞,寻他那“一向慕道”的儿子去了。
偌大曦煌楼上只余阁主一人。他望着楼外云卷云舒,口中念念有词。
“叮——!”
一声凄厉至极的金铁交鸣,如平地惊雷,骤然划破戌时的静谧。
继而,便是数声惊呼与惨叫,自理繁楼客店方向传来。
霎时间,阁中警钟大作,火把亮起,人声鼎沸。
无数修士自各处楼中飞身而出,朝着事发之地汇聚。
待到众人赶至,眼前之景,见者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客舍之内,狼藉一片,门窗破碎,桌椅倾倒,显是经历了一场极为惨烈的搏杀。
卯升泰卯老东家,与其随行的两位公子,皆倒于血泊之中,身上遍布伤痕窟窿,早已气绝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