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刻之前。
苏闲语看着母亲。母亲那张总是挂着热络笑容的脸,面皮绷得很紧,视线乱瞟。
她不停往她碗里夹着菜,嘴里念叨着“多吃点”、“在外面辛不辛苦”,手却在微微发抖。
“……娘亲,”她放下汤匙,“你怎么叫姊姊‘庄姑娘’呀?”
苏掌柜夹菜的动作僵了一下。
“你姊姊……如今身份尊贵,我一个开店的,哪能再像以前那般没大没小。”
她说完,又给她夹了一块枣泥酥。
后来,她看到了那只机关臂。
她站了起来,指着锦娘。
“都是你!都是你害了语儿!”
桌上的碗碟被她挥落在地,摔得粉碎。
“……从今天起,你不准再踏出青樊阁半步!你要是再敢跟她混在一起,我就……我就打断你的腿!”
两刻之前。
琼玉楼前,大门紧锁。
两扇朱漆木门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阶前的石缝里,几株野草固执地探出头,叶片上挂着露水。
苏闲语站在那棵熟悉的绿髯柳下,看着门上那把冰冷的铜锁。
她想起母亲指着门口,对着她嘶吼:“你给我滚回弱水楼去!”
她转过身,沿着那条走了十年的青石小径,一步步走向弱水楼。
“苏师妹。”
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苏闲语猛地回头,素剑已出鞘半寸。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手中拄着一根打了包浆的竹杖,站在她身后。
他头上扎两个旁耳髻,身形清瘦,一身陈旧的青色道袍,袖口还绣着琼玉楼门人的巽卦银线。
老者对着她郑重一揖,自我介绍道:“贫道计听,忝为苌昙楼主门下弟子。师妹若信得过,还请移步。贫道有几句肺腑之言,想与师妹分说。”
一刻之前。
弱水楼下,一处僻静的茶亭内。
计听将一杯清茶推到苏闲语面前,茶叶在热水中舒展着身子。
“苏师妹,你与小师姊此番归来,阁中暗流汹涌,绝非善地。贫道人微言轻,只盼能提点一二。”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映着亭外摇曳的竹影。
“自师尊他老人家遇害,阁主便以‘彻查血案’为由,将整个琼玉楼彻底封锁,任何人不得靠近。”
“阁主此举,看似在保护琼玉楼,实则……是将所有线索都掐断了。小师姊若想查明真相,琼玉楼是绕不开的坎。还请师妹转告小师姊,须得低调行事,切勿打草惊蛇,中了奸人圈套。”
此时此刻。
弱水楼顶,能听见海风顽强地爬上山壁,刮过琉璃瓦当的“呼呼”声。
苏闲语坐在屋梁上,背靠柱子,看着那幅眉宇淡漠的“小神仙”画像,用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颈间那枚温润的长命锁。
母亲通红的眼圈。
那只往她碗里夹菜时,不住发抖的手。
还有那毒辣的言语。
“……天煞孤星……”
“……打断你的腿……”
她闭上眼,在心中默念姊姊教她的法门。
——心猿解环。
她将所有的人和事,都当成一个个独立的环。然后,试着将它们串联起来,编成一个“故事”。
第一枚环,是母亲通红的眼圈,和那只不住发抖的手。这是“爱”。
第二枚环,是她淬了毒的言语,和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这是“恨”。
第三枚环,是她刻意的疏远,不问她们一路的艰险,只字不提庄伯伯的死。这是“恐惧”。
她开始在心中,为自己编一个新的故事。
这个故事里,母亲没有变。她还是那个,会在她受了委屈时,笨拙地给她做一碗甜羹的母亲。
她看到了她的断臂,所以她心疼。
她知道姊姊卷入了天大的麻烦,所以她恐惧。
她恨的,不是姊姊。她怕的,是那些会伤害她们的、看不见的敌人。
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开客店的普通人,护不住她,也护不住姊姊。
她更知道,凭她的性子,绝不会抛下姊姊独自逃生。
所以,她只能用最伤人的话,把她推开。用最决绝的方式,斩断她们之间的“情分”。
她不是在推开姊姊。
她是在推开我。
她想让我恨她,离开她,离开这个越来越危险的青樊阁。她以为,这样,我就能活下去。
苏闲语缓缓睁开眼,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
——原来,这才是真相。
一个,比被母亲憎恨,更让她感到锥心刺骨的真相。
她的亲人,真的……只剩下姊姊一个了。
一阵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很轻,落在瓦当上,没有惊起一片尘埃。
苏闲语没有回头,只是飞快地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泪痕。
一件带着熟悉体温和淡淡墨香的广袖青披,轻轻落在她的肩头。
“小心着凉。”
锦娘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苏闲语将身上的外袍裹得更紧了些,然后,将头轻轻靠在了身后那具同样纤瘦、却无比坚实的身体上。
她点了点头。
苏闲语抱着膝盖,没有再哭,也没有说话。
锦娘就坐在她身侧,也没有说话。
良久,锦娘伸出手,指着瓦片缝隙里,一只剩下半截身子的蚂蚁。
“语儿,你看那只蚂蚁。”
苏闲语抬起头,顺着她的手指看去。
“它断了三条腿,腹部也被压扁了。但它还在往高处爬。”锦娘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它为什么要爬?”
苏闲语没有回答。
“语儿,我给你讲个故事吧。”锦娘收回手,目光重新投向那幅“小神仙”画像。
“从前,有一窝蜈蚣。它们住在一节中空的烂木头里。”
“蜈蚣大哥,是这窝里最聪明、最强壮的一只。有一天,它听说,烂木头外面,有一个‘鸡窝’。”
“鸡窝里,有吃不完的谷子和虫子,还有一只非常厉害的公鸡。所有的母鸡,都听那只公鸡的。”
“蜈蚣大哥想,如果我能打败那只公鸡,那我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蜈蚣了。”
“于是,它偷偷溜进了鸡窝。它很厉害,那些笨拙的母鸡,不是它的对手。”
“那只公鸡,也不跟它单打独斗。它叫来了所有母鸡,把它团团围住。然后,它啄断了蜈蚣大哥那根,最长、最威武的触角。”
“它没有杀死蜈蚣大哥,只是把它扔出了鸡窝。”
苏闲语吸吸鼻子,似乎被这个有些残忍的童话慑住了,向锦娘身边挪了挪。
“蜈蚣大哥回到烂木头里。它不再是英雄了。它成了一个笑话,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废物。它开始自暴自弃,整日把自己埋在最潮湿的腐土里,再也不肯出来。”
“它的弟弟们很伤心,却又无能为力。”
“直到有一天,烂木头里来了一个新客人。一只蚁狮。”
“蚁狮对蜈蚣大哥说,‘我知道你很痛苦。我也知道,你比那只公鸡厉害。’”
“蚁狮说,‘我见过一种沙子,非常奇特。只要用正确的方法,就能用它挖出一个全世界最大、最深的陷阱。任何掉进来的虫子,都别想再爬出去。’它说,‘你来帮我挖这个陷阱,事成之后,我们平分所有的猎物。’”
“蜈蚣大哥心动了。它跟着蚁狮,来到了那片沙地。它帮蚁狮造出了那个完美的陷阱。它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无所不能的大哥。”
“陷阱建好了。蚁狮很高兴。它对蜈蚣大哥说,‘你的弟弟们,一个个身强体壮,甲壳坚硬。如果让它们来帮忙围猎,那这个陷阱,就真的牢不可破了。’”
锦娘的声音变得更轻了。
“于是,蜈蚣大哥,就写信,把它的六个弟弟,一个个,全都骗进了沙坑里。”
“它们以为,自己是来帮大哥建功立业的。”
“蚁狮很高兴。它当着蜈蚣大哥的面,把那六只蜈蚣,一只一只,活活地、慢慢地,吃掉了。”
苏闲语下意识抓紧了锦娘的衣袖,小脸煞白。
“那……那蜈蚣大哥呢?”
“蚁狮没有吃它。”锦娘摇了摇头,“它把蜈蚣大哥的眼睛弄瞎,脚也全都折断,就把它扔在沙坑的最底下。它说,它喜欢看戏。它喜欢看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天才,变成一滩只能蠕动的烂泥。”
“它说,它最讨厌的,就是那种……犯了错,还能被家人原谅的家伙。”
“后来,蜈蚣大哥,为了保护他最后一个、也是最小的弟弟——小七,他跟蚁狮提出了一个新游戏。”
“他对蚁狮说,‘你放了小七。让他出去,告诉外面的所有虫子,就说,有一只可怕的蜘蛛,杀光了他的哥哥们。他要召集所有的虫子,来为哥哥们报仇。’”
“蜈蚣大哥说,‘这出戏,会不会比现在这个,更好看?’”
“蚁狮觉得这个主意很有趣,就答应了。”
“于是,”锦娘缓缓说完最后一句,“那只最小的蜈蚣,就带着他大哥的谎言,独自上路了。”
故事讲完了。
弱水楼顶,只剩下风声。
苏闲语沉默了很久,久到锦娘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姊姊……”苏闲语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你最讨厌虫子了。”
锦娘张了张嘴,却没再说话。
“小时候,我抓了一只天牛给你看,你吓得一天没理我。你说,它们看着……恶心。”苏闲语将头轻轻靠在锦娘的肩上,“你今天……为什么要给我讲这个故事?”
“我知道,你不是在讲虫子。”苏闲语的声音很轻,像在说梦话,“你是在告诉我,有的人,他们说的谎话,不是为了骗人,是为了……救人。对不对?”
“就像娘亲一样。她骂我,是为了让我离开她,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她怕我……会像蜈蚣兄弟一样,掉进陷阱里。”
锦娘依旧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搂得更紧了些。
苏闲语吸了吸鼻子,抬起那双因哭过而显得格外清亮的杏眼,看着锦娘。
“姊姊……蜈蚣一家的小七,是不是……名叫齐枫?”
“……是。”
申时过半。
山中天色方暗,理繁楼早已灯火通明。
“懋柳道长。”锦娘声音平淡,“我有一事相询。计听长老……他老人家,平日里都在何处清修?”
懋柳道人正交替读着两本账册,闻言抬起头,脸上挂起了那副世故的为难神情。
“计听长老,自从年关刚过,便一直在天权楼闭关……正是冲击‘炼气化神’的紧要关头,已近半年,未曾露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