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
压板下沉的声音。
就在这瞬间,苏闲语动了。
“功夺造化”的小指,精准探入木架与石壁之间那道仅有寸许的缝隙,“叮”一声脆响。
有什么东西被从中斩断,并无毒气喷出。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苏闲语缓缓收回手臂,脸上已满是细密的汗珠。
杨玤这才敢走上前。
他抽下一本标记着“〇贰叁·关津”的账册,翻开一看,脸色骤变。
书上无半条寻常货殖记录,以极为工整、毫无感情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着:
“……三月初七,打点城东小码头门将彭三,三十两银,允私放三船私盐过关。”
“……四月十五,孝敬天枢院营造司吏李九,‘方圆楼’头牌一夜,得‘跨海大桥’图纸一份。”
“……六月初一,赠文废‘千金坊’赌筹五十五金。”
一桩桩,一件件,皆以化名写成。
他脸色愈发凝重:“……好大的手笔!光是打点各处城关的渠卫、门将,每月便有百逾金的流水!”
柯浪则被低处另一排账册吸引。
他取下一本,封皮上写着两个触目惊心的大字——“清扫”。
他翻开书页,其上记录更为简洁,也更为血腥。
“二月,‘刘氏’,两次报官我号夜间小路出城。用时三日,以‘失足落水’结案。耗五十两。”
“七月,‘张氏’,窥得我号与‘客人’接头,意欲勒索。用时一日,以‘恶疾暴毙’结案。耗五十两,‘解班主’另取二十三两毒资。”
柯浪看得双目赤红,周身杀气几乎凝为实质。
苏闲语则随着锦娘,弯下腰来,启开货架最低处的数个黑色盒子。
盒中,是一卷卷以金丝织就的精美卷轴。
苏闲语展开一卷,上面以极为精细的笔法,绘制着幽隐城各大官署的内部结构图、人员名录、乃至……家眷的肖像!
“文,雅好字画,尤爱拓本……长孙好赌成性,三年内,已销其一百三十金欠债凭条……”
“倪,为人孤高,然恨其高祖盛名,自夸天下第一神匠,去年末,以十六倍价购其所制‘十全九美’……”
“凡,暴虐成性,金钱、珍玩、伎伶、醇酒一概无用。唯其独女年幼恣肆,顽劣成性。三月前,命甄氏帮闲与其女接触……线索既断,疑朱砭司石奇所为……”
“龙,常居海神岛,遥控城中议政大殿,座下有一义女,与“搭把手”掌柜往来甚密。本月内,着落鹞子试探……”
军机府、道学府、天枢院、海神堂。
除却龙婆铁腕把持、针插不进的海神堂核心机密,其余三公官邸的人员、家眷、喜恶、私相授受与劣迹罪行,竟被他们调查得一清二楚,密密麻麻记录在案!
“她这是……”杨玤寒声道,“她要将整个幽隐城都抓在手里。”
——王达要的,根本不是什么齐家机关术。
是时候去见一见这位,胃口如此之大的“王”了。
锦娘猛地转身,走向那扇通往“王座室”的石门。
——不对。
她在“娃娃”的残骸前停下。
锦娘再次转身。她走到东侧那具被捶打的骸骨前,从袖中取出“见性鉴”。
镜面之上,并无焦黑的骨殖,而是一团模糊的、由铁水和矿渣混合凝固而成的……人形粗胚。
“假的。”
她又走到那具被砂轮研磨的尸体前。镜面倒映出的,是一具用木头和兽皮拼接而成的粗劣人偶,上面涂抹着早已干涸的动物血浆。
“假的。”
她依次走过剩下的三具“尸体”。
人皮鼓下,是中空的木桶。
琉璃盆里,是腐烂的猪肉。
那个不住磕头的“提线木偶”,在镜中,则是一堆由废旧齿轮和铁丝拼凑的垃圾。
“全都是假的。”
锦娘收起“见性鉴”,转过身,看着身后那些因震惊而陷入沉默的同伴。
“我们知道,王达,是个疯子。但疯子做事,也有疯子的道理。”
“这一切,看起来,都是在‘折磨’齐枫。”
她的目光,落在那扇通往“王座室”的石门上。
“但是……齐枫只是个猎户。他凭什么,能独自一人,穿过外面那层层叠叠的陷阱,来到这里,看到这一切?”
“他不能。除非……有人,像我们这样,带他进来。在王达的心里……”
话音未落。
“……这个人,是谁?”
蹴六的身影如一道赤光闪过。
他手中桃花枝,带着裂金碎石的破风声,狠狠砸在那扇紧闭的石门之上!
“轰——!!!”
那薄薄的石门应声而碎。
漫天烟尘散去,众人看到——
王座之上,端坐着一个头戴鬼面、身披重甲的身影。
而在王座之下,一个看起来像中年教书匠的男人,咧开嘴,笑了。
“好徒儿,你来了。”
那声音,是个尖细妖媚的女人。
而那张脸,却分明是……死宗上宰,王君方平!
蹴六的呼吸猛地一滞,那双总是惺忪的桃花眼里,瞬间充斥了血丝。
“徒儿……你私下总说,王师姐目中无人,应予提防。可你看,这五十年未见的‘拱圣军大将’,这能让天地变色的‘玄重铁炮’……哪一样,不是惊天动地的大手笔?哪一样,不够她目中无人?”
她用那张属于王君方平的、中年男人的脸,对着蹴六,露出了闺中好女般娇羞的笑容。
“你要是再不说话,为师……可就要生气了哦。”
这荒诞的一幕,让所有人的怒火,都仿佛打在了一团滑腻的棉花上。
夏虫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躲在门口不敢上前。
杨玤和柯浪握着兵器,僵在原地。
而鹤姑与杨铁枪,则看着那个顶着故人面容、说着疯言疯语的魔头,正在寻找从哪里下手。
“死来——!”蹴六咆哮。
他再也无法忍受。
那张脸,是他午夜梦回,无数次想要再见一面,却又不敢面对的脸。
那声音,是他立誓要挫骨扬灰,却又日夜萦绕耳畔的魔音。
“桃花别”直取王达咽喉!
“来得好。”
王座上的“鬼面魔头”,也动了。
它手中那柄玄重铁铳的铳口,对准了必经之路上的蹴六。
“轰!”
沉闷的雷响。
蹴六的桃花别横在身前,整个人如遭重锤,倒飞出去。
“着!”
杨铁枪与鹤姑一枪一梭,分袭王达左右!
“来得更好。”
王达不闪不避。
地面裂开,两只由无数骸骨与藤蔓纠缠而成、表面覆盖着魔金甲片的巨手破土而出,精准地拦下了枪杆和玉梭。
“两位前辈,别来无恙。”
王达笑吟吟地看着被巨手暂时困住的二人,那张属于王君方平的脸上,满是戏谑。
“你们说,若是让外面那些人知道,青樊阁的鹤楼主、驵阳国的杨监国,联手欺负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先生’……这出戏,会不会更好看一些?”
苏闲语,动在最后。
她的脑子里,所有关于“剑法”、“规矩”、“道理”的东西,都在这一刻,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她只有一个念头。
——杀了她!
没有身法,没有剑招。
她将自己整个人推了出去,以机关臂为炮弹,狠狠撞向王达的侧腰。
“砰——!”
沉闷的巨响。
那只由所有人心血铸就的铁拳,结结实实轰在了王达肋下。
她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侧凹陷下去的弧度。
“噗——”
一口鲜血,混杂着内脏的碎片,从“王君方平”口中喷出。
束缚着杨铁枪和鹤姑的骸骨巨手,应声碎裂。
“走!”
王达发出一声尖啸,一团浓郁至极的赤黑色烟雾轰然炸开,瞬间将整个王座室笼罩。
鬼面魔头,竟还剩最后一口气。
他身上那副看似厚重、其实不过一层铁皮的“魔金”甲胄,早已在击铳时被震得四分五裂,露出底下血肉模糊、被无数机括和铁管贯穿的躯体。
那张被头盔遮蔽了太久的脸,沾满了烟灰与血污。
“……齐……枫……”
他双眼的位置,只剩两个空洞,声音嘶哑得如同鬼吟。
是齐桦。
“齐枫死了。为了救你而死。”锦娘冷漠道。
柯浪大步上前,将那袋加了顶药的蜂蜜酪乳凑到齐桦嘴边。
“汉子,你若尚有一丝气力,就把那疯子的丑行,说个明白。我等,定为你兄弟七人讨回公道!”
“公道……?”齐桦喃喃自语,眼中带着解脱般的惨笑,“这世上,何来公道……我齐家,我这做大哥的废物,连累了齐枫那傻小子啊!”
顶药效力强劲。
他似是回光返照一般,思路竟变得异常清晰,吐词也轻捷许多,对着所有人速速道来。
他齐桦,本是七兄弟中的老大。
一手木石营造之法出神入化,远近闻名,早年曾得枢正倪元器赏识,入幽隐城天枢院为七品官,前途大好。
然他性子惫懒,好赌贪杯,终因贪墨工料致使屋舍倾圮,东窗事发。原本按律当斩,枢正怜其手艺精湛,姑念一分,只斩其右手拇指,将他除名。
自此他便心灰意冷,自暴自弃,终日与赌坊酒肆为伍,欠下巨债,全靠六个弟弟辛苦打猎为他还债。从小被他带大的齐枫,更是为了替他遮掩劣迹,对外只称大哥身子不好,需在家中静养。
“……我这做兄长的,非但不能荫庇弟弟,反倒成了他们的累赘!我……我不是人!”
污血、唾液与酪乳,混杂着尘土,在他脸上冲刷出两道丑陋的沟壑。
“……约莫三年前,有个尴尬人,寻上我这罪人,自称是‘王记铁号’的少东家王娘子。”
“那王娘子,出手极为阔绰,只说要我替她在此地建一处炼铁厂。事成之后,不但替我还清所有赌债,更予我千两白银、售货分润。我当时财迷心窍,便一口应下。”
“铁厂建成之日,那王娘子设宴庆贺,又对我百般奉承,说我什么天下无双,神工再世。我……我这多年不曾受过夸赞的废人,竟被说得飘飘然,便将家传机关术与毕生所学,尽数用在了这精炼厂的后续维护和改造上。”
“铁厂建成之后,她给我的钱,一年比一年多……三百零一天前,她又设了宴席,恭维我:‘齐大匠,听闻你家中有六位兄弟,皆是山中好手,箭术超群。不知可否请他们来此,做我营中护卫,酬劳必当丰厚。’”
“我那时已被金钱与虚荣冲昏了头,修书一封,将六个弟弟尽数骗来。他们……他们哪里知道,是我害了他们呀!”
齐桦整个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我六个弟弟,到了此地,便被王娘子的‘画皮妖’以各种借口诱走、落单。然后……然后,每隔数日,便有一人失踪。王娘子只说是山中虎豹所为,还假意安抚于我。直到……直到只剩下齐枫一人。”
“那一日,王娘子那个千刀万剐的妖女,将我带到这王座室,挑断我手脚筋,戳瞎我的眼睛。她笑着对我说:‘齐桦,你这无用的废物,可知你那六个兄弟都去了何处?’她告诉我,他们,皆是被那头名唤‘娃娃’的畜生,一个个……活活生吞了!”
“她说……我的贱命早就该被枢正收走了。她说,她最恨我这种人……犯了错还能被家人原谅的人。”
“我才明白,那少东家,从一开始就想要我死。她要在铁厂建好后取我性命,还要把我兄弟也尽数灭口,保她的产业固若金汤。”
“她将我囚禁于此,每隔几日便斩我指头,给我灌馊水腐殖,却又用丹药吊我性命,让我听着齐枫在外头为了寻我,一次次身陷险境,最终……最终……”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最终化为无法分辨的呜咽。
一刻钟后。
“轰隆隆隆——”
整个“鸟道”的山腹,开始剧烈地颤抖。
这用来熔炼“玄重铁”的火行地戾煞穴,被引爆了。
夏虫看着手中停止了转动的自鸣钟,和那块《燔石篇》的兽皮,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幸不辱命。”他抬起头,对身旁的锦娘郑重道。
就在此时,王达的身影,踉跄着从烟雾中冲出:“不——!”
她冲回了王座室。
她看着那些正在被坍塌的岩石和喷涌的岩浆吞噬的机关、尸骸……看着她经营了数十年的“心血”,正在化为灰烬。
她一把抓起齐桦的尸身。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她抱着那具还粘连着铁片的尸体,狂笑着,纵身一跃。
投入了精炼厂那翻滚的铁水熔岩之中。
半个时辰后,鸟道之外。
劫后余生的众人,一个个灰头土脸,或坐或卧,大口喘息。
精炼厂的入口,已被彻底坍塌的山石封死。
那座血肉磨坊,连同其中所有的罪恶,都被埋葬在地底深处。
鹤姑正为锦娘处理手臂上的擦伤,杨铁枪则将一壶烈酒,递给了沉默看着废墟的蹴六。
苏闲语走到墨陌身边,将一小瓶伤药递了过去。
墨陌接过小瓶,看着她。
“……我好像,有点明白,‘报仇’是什么了。”
她轻声说。
“那个姓齐的,把自己当成‘饵’,我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不舒服,但是……又觉得,很痛快。”
锦娘看着苏闲语与墨陌,眼睛瞪得越来越大。
——不对。
不对!
脑海中一道冰冷电光,毫无征兆地劈开所有表象。
第一件事:墨陌的背上有“老母”。那是阎教的“螟蛉祝”。
逆转因果,换回一条命。代价,是记忆错乱。
第二件事:蝎子曹,曹慕德,死在她的手下。
然后,曹慕德的尸体,在风雪中,无声无息消失了。
白崟卿的霹雳弹,更断绝了所有追查的可能。
第三件事:王达。
她抱着齐桦的尸体,投入了熔岩。
没有人能确认,那具被熔岩吞噬的身体,背上……有没有一只“老母”。
她缓缓转过身,看着那些正在为“胜利”而或悲或喜的同伴。
——我们杀死的,真的是“王达”吗?
或者说……我们杀死的,只是“一个”王达吗?
(暴虎冯河完)
【作者有话说】
第四卷,“暴虎冯河”,终。
猎场已焚,熔岩未冷。
当她抱着怀中浴血的至亲,失控的“龙”,终于找回了属于“人”的自我。
敬请各位执剑人,见证她的新生。
【回顾:暴虎冯河】
这一卷,她抛弃了棋盘,折断了慧剑,选择成为一头只凭本能与恨意撕咬的野兽。
她勘破了神通,却也几乎被神通吞噬。
她赢得了战斗,却也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
抱着断臂的苏闲语,她在这条疯狂道路上,流下了第一滴血泪。
但这滴泪,也浇熄了焚尽理智的魔火,让她在成为“摩罗”的边缘,重新寻回了“庄锦”的锚点。
她不再是棋手,亦不再是野兽。
她是一柄淬了毒、饮了血,却也浸过泪的……凶器。
一柄,为守护而挥舞的凶器。
【预告:震惊百里】
熔岩在下,殛雷在上。
霹雳之一:【故地重游】
青樊阁,那座看似平静的仙家楼阁,阴云乍现。
为寻母亲庄晴遗留的真相,她将重返故地。这一次,迎接她的,不再是庇护,而是尘封的杀机。
霹雳之二:【不死之身】
投入熔岩的,是王达的真身,还是另一张精致的“画皮”?
“嗣自相戕”的宿命,远未结束。
当最深沉的爱意,化作最残酷的骗局,义父那座无字的孤坟,埋葬的,究竟是终结,还是十六年的谎言?
霹雳之三:【东海扬波】
剑三道的浑水,不过是渊漩一隅。
为追寻阎教“畜生窟”的根源,为抓住真正仇人的尾巴,更广阔、也更危险的东海,已在等待。
“震惊百里,不丧匕鬯。”
雷霆将至,她立于风暴中央。
【最后的最后】
饿虎伏尸,冰河已过,真龙将现。
你们的【评论】,将是惊雷乍响前的龙呤。
你们的【收藏】,将是她手中激射的“鸣莲掷”。
我们,第五卷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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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戏帘一揭现真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