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
苏闲语的脚尖,轻点在大梁粗糙的木面上。
足下,是三张写满了震惊与错愕的脸。
她握着剑柄的手心,渗出战栗、兴奋的微黏。
她看着身侧那个幽质潜凝的身影。
姊姊。
她们成功了,在姊姊的带领下。
和杨大哥定下“给悬赏加上夏虫名字”的计策后,姊姊便带着她和墨陌,悄悄来到野猪集,在周记茶馆外埋伏下来。
入夜,姊姊带着她们,跟在自以为行动隐蔽的周瞎子后面,走上一条苏闲语从未想过的“路”。
她们像三只夜行的狸猫,在野猪集那高低错落、肮脏湿滑的屋顶上穿行。
姊姊的身法,变得比以前更快、更轻。
有好几次,苏闲语几乎要跟不上,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青色的身影,如鬼魅般融入更深的黑暗,又在下一个巷口,停下来,静静地等着她。
那不是青樊阁的身法。不是鹤姑教的任何一种步法。
是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本能。
最终,她们来到了废弃的工坊前。
“姊姊,进不去。”苏闲语压低了声音,“有……有很厉害的东西。比鹤姑的剑气还厉害。”
“我知道。所以,我们不‘进去’。”
她指了指工坊侧面,那条用来排放污水的、狭窄的暗渠。
“我们从‘下面’,爬上去。”
苏闲语看着那散发着恶臭的渠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但姊姊第一个弯下腰,钻了进去。
苏闲语咬了咬牙,也跟了进去。墨陌则像个没有嗅觉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殿后。
暗渠里,比她想象的还要肮脏、还要狭窄。
但姊姊的判断,精准得可怕。
她们从一个铁栅栏锈断的排污口,进入了工坊的地下。
又顺着一条用来储藏木炭的地窖通道向上,最终,来到了主梁的正下方。
然后,她们爬了上去。
像三只壁虎。
这一切,虽然匪夷所思,但苏闲语觉得,自己还能理解。
这是姊姊的“智谋”。
是她从无数本书里学来的、看不懂的“规矩”。
直到……
“我来了。”
姊姊清冷的声音响起。
然后,她从梁上轻盈跃下。
苏闲语的心,猛地一沉。
——不对!
从一丈高的大梁上跳下,落地无声,这不难。鹤姑教过她十二种卸力的方法。
但是……
姊姊没有卸力。
她就那么……直挺挺地落了下去。
像一块石头。
膝盖没有弯曲,脚踝没有缓冲。她就那么落在了地上,仿佛那坚实的地面,是一片柔软的棉花。
苏闲语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柯浪那蒲扇般的大手、杨铁枪挺直如枪的背脊。
还有,蝎子曹那张青筋纵横、死不瞑目的脸。
她看了看依旧静立在梁上、一动不动的墨陌。
——墨陌的武功,被废了。
姊姊带她上来,是为了“监视”。
而自己……
苏闲语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紧随其后,从梁上跃下。
她用上鹤姑教的身法,落地时屈膝、翻滚,将力道卸得干干净净。
但她的心,却像一块落入渊中的石头,无限地沉了下去。
——姊姊,她不光是心里在变成怪物。她的身体,也越来越像那个,一掌扇死人的怪物了。
“……是‘镜子’。”
姊姊将那张血榜放在桌案上,声音冰冷。
苏闲语走到她身边,看着那张榜文,看着上面那个歪歪扭扭的狐狸头,和姊姊亲手添上的“夏虫”二字。
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平时一样,好奇、依赖,还有一点点……恰到好处的愚笨。
但她的心里,却在疯狂地呐喊。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必须把身为“人”的姊姊,从那个“怪物”手里,抢回来!
她开始观察。
用姊姊教她的“慧剑三式”,去观察囚笼里的每一个人。
龙婆的审问,终于结束。
她让所有人“老实待着,等候发落”,撤走了所有海龙卫,守在工坊之外。
该行动了。
第一个,是周瞎子。
杨大哥的人,搭把手的“里子”。
一头看似精明,实则混迹狼群、高枕无忧的狐狸。
苏闲语揉了揉被捏得酸痛的臂膀,借口口渴,走到工坊角落的水缸边。
周瞎子也在那里,用一块破布擦拭着满头大汗。
“周老板……”苏闲语的声音带着少女的抱怨和天真,“你说杨大哥也真是的,自己跑出去喝酒,就把咱们扔在这儿。柯大哥肯定也在,他们俩指不定在哪儿快活呢!”
周瞎子的独眼猛地睁大。
他停下擦拭的动作。
“柯老大……他、他不是……”
那瞬间,周瞎子脸上闪过的震惊与困惑,让苏闲语的心猛地一凛。
——他的震惊,不是装的。他是真的以为,柯大哥死了。
苏闲语的脑海中,一幕幕画面如走马灯般闪过。
“……我等在‘搭把手’落脚,图的便是安稳,求的便是杨家的庇护!如今军机府的人在外头堵门,你们这帮软骨头不想着同舟共济, 反倒要先内讧,把自家兄弟卖出去求活路?我呸!这腌臜事,周某第一个不答应!”
那是两个月前,在“搭把手”的前厅。
杨大哥领了姊姊的计策,吆喝着对王老板“认栽”,要将她和姊姊“交出去”。
周瞎子坐在角落里,看着王老板和杨玤离开,喝干碗中的酒,脸上是看好戏的得意,却没有半点背叛或幸灾乐祸的阴险。
伙计对杨大哥说的那句,“周老板有贵茶送上”,她现在才明白,那是在传递合作的消息。
所有的画面,在苏闲语的脑海中快速重组。
——原来,他当时不是在看热闹。他是,他是用他的办法,在保护我们……他是真的在替杨大哥想办法!
苏闲语收敛所有天真,压低声音,快如连珠飞掷:“周老板。柯大哥没死,这是我们最大的底牌。”
她死死盯着周瞎子。
——他的‘贪财’是假的,他的‘胆小’是假的。他脸上的笑,属于野猪集的独眼龙;但他眼底的欣喜……他有情有义。他……他是可以‘知心迹’的人。
“我需要你帮我,送一个消息出去,一个只有杨大哥能看懂的消息。告诉我,用什么信物、什么暗号,才能让他相信,这个消息,不是陷阱,是十万火急的求救?”
周瞎子看着眼前这个“狠人庄锦的小跟班”,嘴唇动了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杨爷的娘亲,去得早。留了一只……用她自己头发编的同心结。那是……杨爷的命根子。”
第二个,是夏虫。
和外冷内热的周瞎子不一样。一只精明、胆小的蜘蛛。他一心求死的背后……是怕死。
苏闲语回到工坊中央,看到夏虫正蹲在地上,用一根炭笔,飞快地画着什么。
她走上前,摆出审问的语气,将锦娘教她的那套话术,反了过来。
“夏虫,你来晚了。”
“我们早就到了野猪集,就是为了接应你。结果,你迟迟不出现,害我们白跑一趟中南国。”
夏虫抬起头,那双微凸的眼睛里,满是“你在说什么鬼话”的茫然。
“是不是那个放你走的人,没跟你说实话,他背叛了我们的约定?”
“我不知道什么约定。我……”
“你不知道?”苏闲语“大受打击”地追问,“那放你走的人,难道没告诉你,他背后,站着的是靡虹山生宗?难道他没告诉你,我们来此,就是他安排的?”
——“心猿结环”。把知道的,变成不知道的。把不存在的“约定”,变成他必须相信的“背叛”。
夏虫的脸色,一点点变得煞白。
“你这人,好不晓事。我们好心救你出那魔窟,你就是这么对我们的?!早知如此,当日尖牙山,就该一剑捅你个对穿窟窿!”
他看着苏闲语那张写满了“愤怒”、“失望”和“鄙夷”的脸。
他信了。他真的不知道,是林执事放走了他。
或者说,他不敢不信。——苏闲语的手,放在持绣的握柄上。
“你很会逃跑。不管你用什么手法,给我把消息传出去,传到这个笼子外面。”
苏闲语低声吩咐下去,带着溢于言表的蛮横。
“我……我帮你。”
夏虫声音发颤:“但……但需要一样东西做引子。”
第三个,是蹴六。
那头最不可预测的狼。
苏闲语走到他面前。
他闭着眼睛开口:“小丫头,一边去。别扰我瞌睡。”
“道长。”苏闲语声音沉稳,“你见多识广,我有一事相询。”
“我姊姊最近在看一本怪书,叫什么……《元丹成说》,整个人都变得怪怪的。你知道这本书吗?”
蹴六睁开了桃花眼,乜斜着她,眉梢龙纹伏踞。
“那本书……她从哪里得来的?”
“我不知道。”苏闲语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担忧和无助,“我只知道,她看了那本书,总说些我听不懂的话。还说……还说要去杀了王达,不然,她自己就会变成王达……”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用求助的眼神,看着蹴六。
——“鹞子探巢”。用一块最真、也最危险的“石头”,去探那个最深的“巢”。
蹴六沉默了。
他看着苏闲语,又看了看不远处,那个依旧在“入定”的庄锦。
“那本书……是毒药,也是解药。看她自己的造化了。”蹴六嘶哑地说完,闭上眼睛。
苏闲语知道,她的“石头”,已经起了作用。
最后,是墨陌。
那个最安静,也最无法预测的奇兵。
苏闲语走到她身边,将那柄“持绣”骨椎,轻轻放在她面前。
她没有说话。墨陌抬起头,看着那柄骨椎,又看了看苏闲语。
“为什么?”墨陌问。
“因为,你是姊姊。”苏闲语看着她,一字一顿,“你说过,我是妹妹。那姊姊保护妹妹,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墨陌沉默了。
她看着苏闲语那双清澈的眼睛。
“是。”她说着,擎起那柄“持绣”,站起身来。
几乎在同一时间,那明晃晃的椎尖,直刺一旁闭目调息的锦娘心口。
“姊姊!”
苏闲语惊呼一声,猛地向前扑出,用自己的左臂去拦阻。
骨椎精准刺入了苏闲语的臂弯。
苏闲语闷哼,倒向身后。她用尽力气,一把抓住锦娘的衣襟,将她拉向自己。
“持绣”拔出,带起一链猩红血珠。滚烫的鲜血,瞬间打湿了两人的衣裳。
“你干什么?!”墨陌质问,“你怎么给仇人挡刺?”
“语儿!”
锦娘下意识抱紧了手臂流血的苏闲语,那双非人的眸子瞪视墨陌,流露出冰冷的杀意。
墨陌站在原地,手中还握着带血的骨椎,毫不畏惧地与她对视。
锦娘低下头,原本空虚的眼眸,在看到怀中女孩手臂盛开的血花时,熊熊燃烧。
苏闲语那因剧痛而扭曲的脸,那双湿润的、努力睁大的杏眼,望着她。
“姊……姊姊……”
苏闲语嘴唇颤抖着,费力地开口。
她努力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
不是去抚摸锦娘的脸。那只手,灵巧地伸向锦娘怀中。
“嚓——”
一声轻响。
同心茧,碎了。
杨婆婆,要来了。
——在中南国碎掉的同心茧,是墨陌和杨玤那一对。
从一开始,苏闲语就瞄准了姊姊怀中,与杨婆婆成对的同心茧。
龙婆,肯定在暗中看着这一切。
她所有笨拙的试探、反常的表现,是为了把所有人的视线引向自己这只笨鸟,从姊姊身上移开。
从而,忽略那只有五个人知道的底牌。
——真正能立即请来杨婆婆的底牌。
这次,来的人,不会是“收到消息的杨玤”。
而是,“暴怒的杨大哥、杨婆婆、柯大哥,和师尊……”
苏闲语放下心来,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