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闲语觉得自己脑袋里,塞进了一窝疯狂筑巢的黄蜂。
嗡嗡作响。
那个戴着银色面具的杀手,就像一个从噩梦里走出来的鬼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大梁上,用最干脆、最利落、也最无法理解的方式,结束了那个生命。
那个一起死里逃生无数次的怪朋友。
那个像姊姊那样帮她出主意的怪朋友。
苏闲语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怒吼,拔剑,被按倒在地。
“聒噪。”
她听到杀手冰冷的声音。
“长得像赤嬛的人,一律杀了再说。”
“会复活,就没杀错;不会复活,那杀了就杀了。”
“疯子!你说的是人话吗?!”苏闲语拼命挣扎。
但她被钳住了。
两个海龙卫,像两座无法撼动的铁山,将她的所有反抗都化为徒劳。
“什么叫‘杀了就杀了’?!那是一条人命!”
她愤怒地嘶吼。
那个杀手,却只是用一块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刀刃上的血迹。
那柄骨刀……
苏闲语愣住了。
那柄造型古怪,刀尾缀着铜铃的短刀。
她见过。
在她这两个月翻了无数遍、连书页都起了毛边的《大醉侠》的插画上。
“……‘醉蝶刀’月蝶氏,手持神兵‘金猊舌’,于东海之上斩蛟除寇,快意恩仇……”
凡乐那兴奋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就是就是!你不会也听过‘大醉侠’吧?!月蝶……她就是龙婆的义女,也是海龙卫的大统领!”
苏闲语的脑袋里,“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断掉了。
她呆呆地看着那个杀手。
看着她那身海蓝色的劲装。
看着她那柄错金缀铃的骨刀。
看着她那双石头般冷漠的眼睛。
海龙卫……大统领……月蝶氏……
醉蝶刀……
话本里那个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的女中豪杰……
“海龙卫办海上的事。杀了就杀了。你不服?”
冰冷的声音,将苏闲语从幻想中,狠狠拽回现实。
她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语儿,别说了。”
锦娘的声音很轻。
她的目光,越过所有人,落在那个镇压全场的老人身上。
——龙婆。
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渊。
旋转着“记忆”、“规矩”和“疲惫”。
而此刻,这片海渊的核心,正分出一缕微不可察的水线,连接着地上那具尸体。
她在观察,在等待。
“龙婆大人。”
锦娘开口。
“您的人,杀了我的同伴。按您的‘规矩’,这笔账,该怎么算?”
龙婆还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同伴?”她呷了口茶,慢悠悠道,“青樊阁的小丫头。榜文,可以乱写,朋友,可不能乱交。这阎教外道,是我三道中人死敌,人人得而诛之。月蝶替你清理门户,你不谢恩,反倒要问罪?”
“她是不是阎教外道,您说了不算,我也说了不算。”锦娘不为所动,“得她自己说了,才算。”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引向齐枫。
“就像这位齐枫大哥。所有人都说,他是齐家余孽,是杀害柯大哥的凶手。可我看到的,却是为兄报仇的一团火。这火,做不得假。”
齐枫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锦娘又看向眼神闪烁的夏虫。
“也像这位夏虫先生。他看似软弱无能,实则心思缜密,步步为营。他所求的,无非‘活下去’。这样的人,也做不得假。”
她的目光,最终又回到了龙婆身上。
“龙婆大人。您是聪明人,当然看得出来,他们两个,不是滥杀无辜的恶人。”
“——您又凭什么认定,那个刚刚死去的女孩,就一定是十恶不赦的魔头?”
龙婆没有回答。
她只是看着地上那具尸体。
墨陌胸口那道致命的伤口处,突然亮起一团幽绿色的光!
紧接着,她背上浮起无数细小的绿色光点。
那是由无数虫豸与藤蔓交织而成的、形如妇人的诡异图腾。
“老母……”
蹴六低声呢喃,面色凝重。
光点从图腾中涌出,如同一群飞舞的萤火虫,迅速覆盖了墨陌全身。
她胸口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结痂、脱落,不留一丝疤痕。
那些凝固的血迹,也如同被无形的力量蒸发一般,消失不见。
不过三息之间,那个本已死去的女孩,艰难地从地上坐了起来。甚至连坠落时摔得惨不忍睹的骨头,都在这匪夷所思的伟力下扳正、接回。
她茫然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周围那些目瞪口呆的人。黑曜石般的眸子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困惑。
“好一招‘螟蛉祝’。”
龙婆说罢,看了一眼蹴六,面无表情。
“……活了?”
苏闲语喃喃自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没杀错。”
月蝶氏杀意外露的宣判,冻结了空气。
死寂。
比墨陌刚刚复活时,还要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刚刚从地上坐起来、正一脸困惑打量自己双手的女孩身上。
她似乎在确认,这双手,还是不是自己的。
最终,是蹴六那带着不耐烦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祝由术。”
他一字一顿。
“阎教的立教之本。”
他回看了一眼龙婆,脸上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凝重。
“这‘螟蛉祝’,是祝由术中的高阶运用。以沟通身魄的‘祝’,延伸到天地间最是虚无缥缈的‘由’。施术者,付出寿元和修为,与受术者的‘因果’立约。当受术者遭逢致命之厄,契约便会生效,换回一条本不该存在的命。”
他说完,所有人的视线,都重新回到了墨陌身上。
墨陌终于完成了“身体检查”。
她抬起头,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扫过全场,最终,落在了苏闲语身上。
她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几分了然,和……长辈看待晚辈的浓浓欣慰。
她点了点头,说道:“妹妹,长大了。出落得愈发标致了。”
苏闲语:“……啊?”
“就是脾气,还是这么急躁。”
墨陌又看向一旁,正事不关己看笑话的蹴六,用近乎“嘱托”的口吻,继续道:“兄长,你日后要多担待她些。妹妹她心眼实,容易被人骗。”
“你们二人,早日行了合卺之礼,我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
“……”
整个工坊,安静得能听到一群人憋笑的声音。
苏闲语那张因震惊而煞白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从脖子根一直红到耳尖。
“你……你你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呀?!”
她指着蹴六,又指着自己,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了,“谁……谁跟他……谁跟他要……要行礼了?!”
蹴六的表情,精彩到了极点。
他那双桃花眼瞪得像两个铜铃,看看苏闲语,又看看墨陌。
那张俊俏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混杂着“被冒犯”、“无法理解”和“这他妈是什么情况”的空白。
墨陌看着蹴六,用解释“常识”的语气说道:“像你们这样,最好看的血裔,生来就是要结为道侣的。我观兄长你,生得比妹妹还好看,倒也不算辱没了她。”
蹴六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用一种尽可能“专业”的语气,对龙婆说道:“……强行逆转因果,会搅乱记忆。像一碗被打翻的粥,米还是米,水还是水,但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她现在……神志不清。”
墨陌却歪了歪头,看着他,眼神充满困惑。
“我神志很清醒。兄长,你为何要否认?难道,你觉得妹妹她配不上你?”
“我……”
蹴六求助似的看向锦娘。
锦娘正用一只手捂着脸,肩膀微微颤抖,看不清表情。
墨陌见蹴六不答,便不再理他。
她转向锦娘,脸上的表情瞬间从“安排后事”的欣慰,变成了充满了戒备和敌意的冰冷。
“你。”
墨陌指着锦娘,那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闪烁着刻骨的仇恨。
“我记得你。就是你,抢走了我的口粮。你还把我推到泥坑里。”
锦娘终于放下了手。
她强忍着笑意,清了清嗓子,脸上恢复了冰冷的平静。
“你认错人了。”
“我没有。”墨陌的语气斩钉截铁,“你的眼神,总是那么讨厌,成天算计着害人。坏人,你离我妹妹远点。”
她说完,便在众目睽睽下走过来,将被两名海龙卫按着的苏闲语护在身后,像一只保护同类的小兽,用警惕的眼神盯着锦娘这个“仇人”。
苏闲语彻底陷入了混乱。
她看看那嘴角抽搐的“未婚夫兄长”,又看看自己身前的“便宜姊姊”,看向再次捂住了脸的锦娘,视线扫过嘴巴能塞下鸡蛋的齐枫、夏虫、周瞎子。
最终,她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在场唯一一个看起来还算正常的“大人”。
龙婆脸上毫无表情。
“蹴六。你们死宗,对无逆阎洲之事,知道多少?”
蹴六闻言,神色重又变得正经。
“不多,只知道阎教根基在那,洲中遍布畜生窟。”他坦然承认。
龙婆点了点头。
“那么,你再看看她。”
众人的目光,又一次落在墨陌身上。
“阎教‘畜生窟’之中,血亲敦伦,司空见惯。那赤嬛老魔,看待一洲之人,只有两个区别:有用,和没用。这人伦大丧之举,能增长人口,有用,就该推行。”
工坊之中,渐渐没人再笑。
“北陲祸首鲮县,已被阎教渗透近百年。——夏家的娃娃。”
夏虫猛地一个激灵。
“你来说说,”龙婆的语气平淡无波,“你们鲮县的‘规矩’,可有这一条?”
“……绝对没有。”他用力摇头,满脸厌恶,“血亲□□,逆天之举,会触怒月神和祖灵,人人唾弃。”
“不错。”龙婆伸手端起茶盏,“我三道之内,横行的阎教贼探,多来自鲮县之民。但如夏家娃娃所言,他们仍守着图腾与祖宗规矩。”
“一个鲮县土生土长的外道,即便精神错乱,也绝不会出现‘兄妹结合,理所当然’这种念头。她的‘疯’,会是另一种样子。”
龙婆轻轻吹开浮沫。
“所以,她不是鲮县人。”
“她来自东海万里之外,阎洲本土……”
夏虫浑身战栗。
龙婆看着他,补上了最后一句。
“……来自那个,连你们鲮县人都畏之如虎的,真正的‘畜生窟’。”
正在生气的苏闲语,和一脸戒备的墨陌,齐齐愣住。
蹴六的桃花眼,看着那个正勇敢地“保护”苏闲语的女孩,露出了混杂着骇然与明悟的精光。
——是了。
锦娘想。
墨陌根本不是什么“信使”,不是“撞破了阎教与军机府合作,选择逃出”。
——她自己,就是那封信。
“死人审完了。现在,该审活人了。”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龙婆缓缓起身,走到锦娘三尺之内。
那海渊无限地拔高。
一整片接天、遮天、遮蔽一切的海墙,矗在她面前。
“青樊阁的小丫头。你对那十六字星偈,知道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