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记铁号”的布局,与铁砧巷别的铁器商号,是不同的。
别人家墙高六尺,他家墙高一丈。一条铁砧巷,头尾五百步,倒有三百五十步是这黑魆魆的高墙。
进了铸铁正门,却是狭小的前院,通向一间寒酸得厉害的三层木楼,全不像如日中天的大商号会客堂。
不过,这处也确实只是个门楼。从木楼的暗门再往里走,另有玄机。
一进主院,豁然开朗。马厩、武库、饭堂、兵舍、靶场……应有尽有。
最奇妙的,还得数后院。
那是一处独立的石砌营垒。三面环水、一面是直通东海的百丈悬崖。整个后院,仅有门前一座吊桥与主院相连,院墙上遍布箭垛。
铁砧巷口的风停了。
那双惺忪的桃花眼微微眯起,不再看那扇被他一脚踹碎的破烂侧门。
他侧过头,望向巷子深处。
那里本空无一人。
现在,多了一个女人。
她就站在那里,仿佛从一开始就在,又仿佛是刚从墙壁的影子里渗出来。
一身海蓝色的劲装,将身段勾勒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她没有戴任何首饰,只有一柄造型古怪,刀刃近乎透明、刀尾缀着铜铃的短刀,斜斜插在腰间的皮扣里。
“有事?”
蹴六慵懒地问道。
女人没有回答。
她在面前竖起左手,向两侧摆动。
她身后那些本已拔出兵刃、气息彪悍的蓝衣卫士,竟是迅疾向后退去,与墙角的阴影融为一体。
只留下巷口那一片空旷的死地。
蹴六伸手到脑后,将桃花枝从发间取下,轻轻转动。
“那就是……没得谈了?”
女人依旧没有说话。
巷子里的风,又开始流动。但这一次,风里多了一样东西。
一股清越的铃声。
“叮……叮铃……”
声音很轻,却足以扰乱心神。
蹴六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女人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
她化作三道、五道、七道海蓝色的影子,在巷子里游走。
只有那串铃声,忽远忽近,忽左忽右,像一只看不见的蝴蝶,在他周身飞舞,却不沾染半分尘埃。
蹴六赤着脚,站在那堆被他踹烂的门板中间,静静地听着。
他闻到了。
在那清越的铃声之下,隐藏着一股熟悉的、让他感到厌恶却又无比怀念的气息。
……靡虹山顶,真君道场门前。
那棵活了八百年的老松,被雨水浸润后,散发出的味道。
——正道。
正得不能再正、古板得让人想打哈欠的,靡虹山真传正法。
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
铃声,停了。
一道金光,在他左眼的余光中炸开!
快。
快到极致。
光里,带着凛冽的、要将一切阴邪净化的浩然之气。
蹴六向前扑倒。
他的右腿,以常人无法理解的角度,向后、向上、如蝎尾般猛地一勾!
“啪!”
他的脚后跟踢在了一个坚硬而冰冷的东西上。
不是刀刃。
是护手。
金光一滞。
女人的身影在半空中显现。
蹴六左腿踏裂石板,整个人顺着右腿回勾的力道,悬空翻转!
桃花枝自下而上,抽向女人面门。
女人腰身一拧,竟是于避无可避处悬空后仰,硬生生避开了这可断树干的一击。
桃花枝擦着她鬓角掠过,几缕青丝无声滑落。
一人纵身高跃,一人贴地横掠,各自落在巷子两端,相距十丈。
青丝缓缓飘落,女人腰间那柄短刀的铜铃,依旧在“嗡嗡”震颤。
蹴六看着女人脸上那道浅浅的血痕,咧嘴一笑。
“不错。你这婆娘,比山上那群只会念经的老古板,带劲多了。”
女人伸出手,轻轻抹去脸上的血迹,看着指尖殷红,那双石头般的眼睛,终于流出一分神采。
“好兵器。”她终于开口,“叫什么名字?”
蹴六擎着桃花枝,在手心轻轻拍打,面带棋逢对手的兴奋微笑。
“桃花别。”
他说。
“似剑非剑,别意悲切。你的刀,也不错。叫什么?”
女人神色微变。
“鲮鱼舌。”
蹴六歪过头,笑得更热烈了:“不对,不对。刀刃错金,除邪照神,熠熠辉明;刀尾缀铃,遇风自响,如狻猊呤。”
“这是当世第一女中豪杰的佩刀,‘金猊舌’。——而你,就是海龙卫大统领,月蝶氏。”
巷口的风停了。
这一次,是真的停了。
一股如深海般浩瀚磅礴的气势,从巷口碾压而来。
蹴六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月蝶氏则收起短刀,单膝跪地。
巷口,一个穿着寻常富户锦袍、身形略显富态的老人,端着一盏冒热气的茶,平静的目光看向蹴六。
然后,她开口了。
“你脸上的豹头龙纹,是死宗至宝‘螭纹’吧。”
声音温和,却像是裹着铅块的棉花,重重砸在蹴六道人心头。
那股气势变得更加沉重。
一种,让他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凶人,都本能地想要低下头的威严。
——浑天明窍。
而且,是将“顶上放光”与“脚下生云”结合圆融的,大圆满境界。
他师父王君方平,也没有这般深不可测的修为。
老人将茶盏里的浮沫轻轻吹开,又说了一句。
“你这恶徒,在我幽隐城中白日逞凶。莫不是以为,魔头既去,剑中道无人?”
蹴六缓缓直起身,收起了所有嬉皮笑脸,神情前所未有地凝重。
他执了个修士礼,自怀中缓缓取出一根赤黑交错、鞭头雕刻龙首的短鞭。
老人端着茶盏的手,在看到短鞭的瞬间,猛地一颤。
她眼中闪过震惊、悲伤、愤怒……最终,尽数化为一声长长叹息。
她挥了挥手。
月蝶氏,和那些藏在阴影里的蓝衣卫士,行礼退去。
巷子里,只剩下她和蹴六。
“跟我来。”
她说。
海神堂官署,一间四面皆铺暖玉、吸纳响动的密室之内。
熏香袅袅,却压不住蹴六身上刚从“王记迷宫”带出来的、混杂着尘土与戾气的味道。
老人亲自为他斟满一杯热茶。
茶香清冽,是上好的“云顶黄芽”。
蹴六捧着那温热的茶杯,却没有喝。他抬起那双不再惺忪的桃花眼,缓缓开口。
“小修蹴六,忝为靡虹山第三代弟子。龙婆大人……这般通天修为,又知晓‘螭纹’之事,可是与我师门有旧?”
他没有提死宗二字。
龙婆端着茶盏的手,在空中停了一瞬,随即又恢复了平稳。
“说你的事。”
蹴六点了点头,没有再追问。
他站起身,走到密室中央那片空地上,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令人作呕的迷宫。
“王记铁号,其门有二。正门高一丈,玄铁浇铸,上有巨锁,然……是为虚设。”
他伸出手指,在空地上划出一个“口”字,在南侧的横线竖划一道,又在旁边轻轻一点。
“侧门,隐于污秽之中;其锁钥,藏于巷头腐泥烂污、粪尿渥堆之内。此为第一重‘魔考’,考的是来者的耐心,与……忍受肮脏的底线。”
他一边说话,一边用干净的袖口,擦了擦自己的指尖。
“门楼三层,空无一物。唯一楼正门照壁,有血书八字,‘只能从这一侧打开’。——屋主是在嘲笑,所有试图用蛮力破门的人,都是蠢货。”
龙婆静静地听着。
“主院虽大,其中空无一人。唯有一尊无腿铁偶,重逾十万斤,于院中轻轻锻铁。其音单调重复,暗合心跳,闻之令人心烦意乱。欲过此院,需断其动力,放下吊桥。然其动力之源,不在机关,而在……人心。”
蹴六闭上了眼。
“小修拿起铁锤,代其锻打。每落一锤,耳边便会响起……先师教诲之言。言辞恳切,一如当年。若心神稍有动摇,节奏一乱,便会前功尽弃,更受那铁偶一记重击。”
他睁开眼。
“她是将先师教诲……扭曲为乱我道心的第二重‘魔考’。”
龙婆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依旧没有说话。
“最终,是那后院营垒。石砌孤悬,吊桥为径。然桥侧,另有悬崖险路,看似捷径。”
蹴六自嘲地笑了一下。
“小修不才,选了险路。——却不知,那才是绕。当我自崖上翻入其内,方知正门虚掩,一推即开。”
他停顿了片刻,仿佛在平复心情,声音变得愈发低沉。
“垒中……是一座灵堂。”
“供桌之上,陈列着……先师王君方平,生前最爱读的《归藏诀》手抄。——纤尘不染。”
“四壁之上,裱着她雇佣‘鹞子班’杀手的账目与信件,详述其如何虐杀齐家六子。”
“祭品,是数十枚‘霹雳子’,藏于寿桃、贡米、金条银锭之中,稍有触碰,便会玉石俱焚。”
“此三者,是为‘弑师’之功,‘虐友’之乐,‘毁天灭地’之志。她将自己所有恶行,都摆在先师的灵前,炫耀。”
蹴六终于说完了。
他走回桌边,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然后,他抬起头,迎上龙婆那深不见底的目光:
“王记铁号的‘掌柜王娘子’,名唤王达,乃我死宗叛逆。三十年前,她于论剑台上战败,心生怨怼,私下虐杀对手,行嫁祸之计。事败,先师欲废其修为,交由鬼师处置。她……她便在夜里,杀害了恩重如山的先师,盗走我宗至宝‘血烟’,叛门而出。”
“其心之毒,其行之恶,早已非人。死宗上下,誓必挫骨扬灰。”
龙婆将茶盏轻轻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念在,念在老身与王方平那段同门之谊,你今日之举,我概不追究。”
蹴六的心猛地一沉。
——同门。
龙婆看向南方。
“至于他身死神断、魂归太虚之事,幽隐城中,再无第三个人晓得。”
“那个成天讲些道德、眼里揉不下沙子的大师姐,早就死了。”
“幽隐城里,只有讲规矩的龙婆。”
蹴六没有说话。
他的嘴和眼皮,缓慢地、无可阻挡地,张到最大。
瞠目结舌。
他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三个字在反复回响——大师姐。
靡虹山大师姐?
道德圣母?!
良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王达,和那个齐家罪人,齐桦,还在鸟道,用窃来的金脉之精,制造那种……名为‘魔金’的杀伐之器。”
“与五十年前,瑄王爪牙的兵甲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就在此时,密室的门响起轻轻的敲击声。
月蝶氏无声无息走入,将信纸双手呈上。龙婆展开信纸,只看了一眼,猛地起身。
“备马!去野猪集!”
野猪集北方,荒废工坊。
“……所以,那个用桃花枝的尴尬人,他留下的符,根本不是为了保护我们。”
夏虫坐在地上,用一根炭笔,在破碎的瓦片上飞快地画着什么。
是一张网。
一张由无数个名字、地点和箭头组成的网。
“‘王娘子是死宗叛逆’,‘贫道追杀她与你报仇目的一致’……”
他一边画,一边用毫无感情的语调,复述着蹴六的话。
“……‘这水够脏,能泼在天枢院身上最好’……”
“你看,”他用炭笔的末端,重重地敲了敲网中央的一个空白圆圈,“这张网的连接点,有你大哥,有王娘子,有天枢院,有死宗……而我们两个,就被困在这个圈里。”
“这张符,不是‘护身符’。”
他抬起那双微凸的眼睛,看着对面正在检查那半截铁管的齐枫。
“是‘狗链子’。他把我们拴在这里,当诱饵,去看这张网里,还有哪些鱼会自己撞上来。”
齐枫伸出手指,小心翼翼拂去铁管内壁残留的黑色粉末,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然后,又伸出舌尖尝了尝。
“硝石少了。”他声音沙哑,“大哥的手艺,退步了。”
他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着一股让夏虫感到不适的偏执火焰。
“他一定很痛苦。”齐枫说,“不然,他绝不会犯这种错。”
“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你大哥的手艺,是如何活下去。”
夏虫将瓦片上的关系网擦掉,重新开始画:“那个玩桃花的道人,是死宗的人。王娘子也是。这是他们宗门内部清理门户。我们只是被卷进来的……”
“你懂什么?!”
齐枫猛地打断他。
“你以为我大哥是在造什么?那是他用命换来的东西!能把天捅个窟窿的东西!”
他死命拍打着那半截铁管。
“只要有足够的玄重铁,足够的‘霹雳子’,别说一个王娘子,就是幽隐城,就是阚朝,我都能把它给打烂了!给哥哥们报仇!”
夏虫看着他那张因激动和仇恨而扭曲的脸,摇了摇头。
“我们的玄重铁,都是王娘子指缝里漏下来的。你去哪里找第二个‘鸟道’?世上又有哪里,能收集这么多‘金脉之精’?”
他低下头,继续在瓦片上画着。
这次,是一条逃生路线。
“那道人把我们拴在这里,但他也给了我们一个机会。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今天来的外地人’,在那个秃头枭身上。我有办法逃出去……用我家的家传,伪造两个有我们气息的偶人,触动那个剑符,假装我们已经死了。”
“逃?”
齐枫鄙夷地笑了。
“像条狗一样,夹着尾巴逃跑?夏虫,我一直以为,你虽然不通人性,但至少还有点骨气。”
他将那根铁管重重摔在地上。
“我哪儿也不去。我要在这里,等天枢院的狗杀过来。或者……等王娘子的爪牙,自己送上门来。”
就在此时,暗门被猛地撞开。
“夏先生,齐兄弟!出大事了!”
周瞎子边走边指着南方,声音因恐惧而嘶哑:
“柯老大……柯猎王,被人打死了!就在野猪集外头!是用……是用你们说的那种……铁管飞珠!”
夏虫手中的瓦片,“啪”地碎成了两半。
周瞎子几乎是绝望地继续着。
“杨爷……‘搭把手’的杨爷,已经疯了!他发了江湖悬赏令,说不管是谁,只要把你们两个的脑袋送去,他就把‘搭把手’送给那人!”
“快跑吧!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工坊的大梁上,那道桃花虚影轻轻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