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绘山河 第4章 面见太后

闻竹拎着药，从醉花楼出来，街上热闹略减。他眺望远方连绵不绝的群山，黄昏夕阳，天际余霞成绮，鸟儿从枝头飞下，与同伴在天空翱翔追逐。

他迈着步子走在街道，穿梭形形色色的人。

——心情坠入寒窟，早已感受不到四周的冷风。

刚才明明还不顾一切的答应，现在说不后悔是假的，他根本没想好该怎么面对、要怎样办。

要不，今晚就上吊自尽吧……

他脑中一闪而过这个主意，赶紧摇头甩掉。

不行，他必须好好活着。父兄之死还未报仇，这些年攒下的恨也没找他们算账，凭这个执念，就足以支撑他活下去，他绝对不能死。

闻竹身后跟着长长的阴影，路上脑中杂念混乱，影子跟着晃动，什么想法都往外冒，最终被理智拦下。

快到青街巷，通往闻府那段路，闻竹瞧见不远处有个人，正急忙朝他的方向跑来。由远及近，他认出来，是从小跟着自己一起长大的下人商陆。

商陆奔到闻竹面前停下，“家主、可回来了，担心死我了，您去这么久，我刚要去找。”

见到熟悉之人，闻竹的神经稍稍放松，“发生点意外，回来晚了。”

“大夫人情况怎么样？”他问。

商陆哀愁地叹气：“还是那样子，没有药来控制，完全不清醒。”

闻竹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好啦。”抬起手，晃晃手里提着的那捆药。“看看，药我取回来了。”

商陆展颜接过药，“太好了，大夫人终于能安稳睡个觉了。”

他注意到闻竹身上单薄的衣服，和出府时穿得那套不同，“家主，发生何事？身上还有酒味儿。”又瞅见他湿漉漉的发梢，脸颊略微的红肿，担心地问：“怎么脸上也伤着了！”

闻竹囫囵遮挡，“没什么。”

商陆已经猜出来，“是不是有人为难您！又是胡八子？”

商陆气急，“欺人太甚！家主，我带人去给你讨公道！”

说完转身去府里叫人，被闻竹拉回来，语气劝慰：“也不是一次两次，我成什么样也讨不回，你去有什么用呢，天冷，回府吧。”

像变戏法似的，从手心里变出块儿糖，递到商陆手上，“吃糖消消气。”跟他搭背，拍拍他的肩，“走吧。”他们从小一块长大，相处不像主仆，像亲人。

—

药交给府中下人煎好，下人合力压制着挣扎不断的大夫人，喂她喝完。

大夫人终于不再闹腾，沉沉睡下。

夜幕悄然降临，白日的喧嚣渐渐淡弱，星空点点闪烁，明月光辉洒落，瓦上、池边，庭中前，仿若挂层薄霜。

闻竹用玉手舀起往外冒着热气的清水，试试水温。

随后脱下里衣，先是条腿轻轻地没入，后整个身体泡在浴桶里。

整天的疲惫被一桶热水抚慰，心情舒畅许多。闻竹偏头揉捏隐隐作痛的脖子，他不知道，他的颈后和肩胛骨处皆泛着严重的淤青。

他撩起头发到身侧，往发丝上扑水，双手前后穿梭揉搓，洗掉凝固的酒水。

——干净后，他环抱住自己的双腿蜷曲在水里，仅留鼻子呼吸。对明日入宫的事心焦至极，水下的嘴直呼气，吹得水面咕噜咕噜地冒泡。

根本冷静不下来啊！

当时被李长玦忽悠的忘记思考了，都不知道对方说的是真是假，不过才说出个好处，自己就这般经不住诱惑，真够蠢……付出的代价真不小，马上就要不明不白的嫁人，男人嫁人？开什么玩笑。

别的不提，主要嫁的还是国公府世子——深知雪。

闻竹吸口气，将头整个埋在水里，耳边传来水流涌动的隆隆声。

企图用这种方式保持清醒，想出对策。

然而，现在脑子里全是深知雪这个名字，意外回忆起些东西：

他从小住在苏州，少年时期才跟随父兄到长安久住。对于深知雪，儿时不过远远见过一面罢了，连他的模样都记不清。唯一回想起的，是他不符合当时年龄段的高挑身形，以及身上挂着的串串铃铛，发出的声响清脆悦耳。其余的就难以记清……现在好了，竟然要嫁给这个人，嫁就算了，要是被发现身份，不得死八百回。

他知道李长玦或是太后，只把他当成棋子。可如果哪天棋子不再有用，他们真的会念及旧情？会庇护他？

闻竹越想越愁，愁死了。

肺中气已耗尽，脑袋浮出水面，上身仰靠在浴桶边，手臂搭在桶沿，另一只手抹干净脸上的水珠，罩住双眼。

愁闷地叹气……

手掌从眼皮上拿开，望着眼前氤氲飘散的雾气，勾描出那个萦绕在心间之人，兄长闻梅时温柔的笑脸浮现在面前。

“该怎么办啊。”闻竹轻声开口，看起来是在自言自语，只有他知道，他是在跟不存在的闻梅时对话。

他脑海中忽然响起闻梅时的声音：

“若未来事与愿违，那便且停且忘且随风，且行且看且从容。闻竹、不必害怕前方有何险阻。”

这是闻梅时曾对他说过的最多的话——

他转头看向放在一旁圆桌上的玉佩，伸手拿到自己跟前，指腹抚摸上面的纹路。

“兄长，你来为我解忧了吗。”

闻竹喃喃：“不必害怕……”

平复心神，下定决心，握紧手中物。

既然已知未来之事注定发生，现在有什么要恐惧？不如做好充分准备，大获全胜、满盘皆输，结局未定。

他从浴桶中起身，肤色宛如将盛开的春日白梨，花瓣上盛着露水。

取来沐巾从上到下擦干身子，之后拽过屏风上搭着的寝衣披穿在身。

扯紧衣服推门来到廊前，夜里安静，草丛里蛐蛐鸣叫声格外突出。

头顶天穹繁星朗月，前日刚落下场急骤春雨，庭中坑洼处的积水里映照清月，晚风吹拂，月光伴随水面，涟漪荡漾。

闻竹独坐廊下，风鸣春夜，周遭岑静无妄。

他呼出气，叫商陆拿些梨花白，倒在杯里，酒色洁白如雪。小抿一口，口感清新，如春风折梨花，令人忘却尘世烦恼，看着良宵好景，月下独酌无相亲。

即使不能喝，如今也得以酒解愁，轻饮几杯，却是举杯消愁愁更愁。

起身时脑袋沉沉，他扶住头，不相信自己这样便醉了。

不忘吩咐商陆，明日辰时叫自己起床。

嘱咐好后，他走回卧房，一头栽倒榻上，也许是酒意尚存，他竟忘记焦虑，闭眼就再没睁开……

—

居然一觉睡到商陆来叫醒他！

刚刚清醒的闻竹呆呆地坐在榻上，不愿面对已经来临的第二天，正是要进宫的日子。

……磨蹭地简单收拾完自己，备辆马车，除了告诉商陆外，其余人都不知道他此行何方。

不管怎么劝阻，商陆依然选择陪同，闻竹没法，只能由他跟着一路来到皇城大门。

皇宫巍然屹立，威严气势尽显。

闻竹仰望，竟是出了神——上次入宫还是随兄长进宫赴宴，已经很久没再踏足皇城，倒生出丝胆怯。

给守城侍卫递看上李长玦给的令牌，顺利走进门。

里头朱墙黄瓦，宫殿不胜数，黄瓦琉璃在阳光照射下刺眼，一眼望不到头……

大崇皇帝缠绵病榻，当下朝堂已是太后把持。

寿安宫周遭都透露着庄严肃穆，无不彰显它的主人是多么沉稳持重。

闻竹登阶而来，把檀木令牌交给门外的小太监。

小太监进殿，将令牌传交给位拿着拂尘的老太监，老太监则恭顺地端到高处之人面前。

接着，闻竹被小太监召入觐见，商陆没资格进入，候在外头。

殿前两侧规矩地站着数位婢女，闻竹眼神扫视屋内四周的陈设，装饰金碧辉煌、雍容华贵，镂空金炉里燃烧着沉香，散发的香味浓郁而深沉。

最高处被一袭暖橘粉色纱帘遮挡，隐隐能看出点人的阴影，那人定是太后。

帘内的太后嗓音庄重沉着，出声道：“来者何人？”

闻竹走到殿中，恭敬地跪下磕头。

“庶民，城南闻家，闻竹。叩见太后娘娘，愿娘娘凤体安泰、福泽绵长。”

太后闻言，微微挥手，两旁的婢女领意，将帘子左右掀起。

她黑金凤袍加身，点金凤钗斜插在髻，眉间花钿，细细皱纹足添岁月痕迹。身旁还坐着个看起来才十一二岁的男孩，穿着与气质不符的明黄色绸缎，袍上刺绣着精细的龙纹，他低头，正专注摆弄着手里的九连环。

这孩子是五皇子李承德，是当今圣上自登基以来唯一存活的皇子，养在太后身边。圣上并非太后的亲儿子，只是过继来的，亲情不过假意。

她野心太重，可终究有圣上衡在她前头，她做任何事，还要假装询问皇帝意见。只要扶持这孩子做下任帝王，自己便可名正言顺的控制朝堂，孩子越大越不好拿捏，恐怕现在没人比她更希望圣上驾崩。

“你姓闻，你是闻不染的什么人？”太后问。

闻竹低头平静答：“庶子。”

太后听到他肯定的回答，呼出口气，“罢了，父辈之过，幼子无辜。哀家当初保你，竟没想到，你还有如今的价值。”

好个父辈之过，问问谁人能拿出闻氏当年有错的证据？闻家清清白白，却被扣上祸乱朝纲的罪名，最后落得个“过”字。

闻竹脑袋从地上抬起，眼睛绝对不能直视上位者，下身依旧跪着。

太后语气里带着漫不经心：“你也知道，接下这令牌将要面临什么，景安王已经同你讲清楚了。”

他仍旧道：“庶民知道。”

她召：“走上前，把头抬起来。”

闻竹听命起身，挪步到高处的第一节台阶停下，双膝再次弯曲跪在台阶上，脊背挺直。

这次太后能看清他的容貌与身形，凤眼上下打量，眼神最终停在他脸上。

这个不苟言笑的庄严女人似对闻竹很满意，终于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脸。

“不错，当真是不可多得的容颜。”

语闭，她偏过头，语气极致温和，对陪在她旁边的五皇子轻声说：“承德，看看如何？”

五皇子李承德一直低头研究着手里的九连环，对太后和闻竹的对话不感兴趣。

他闻言抬眸，随意瞥眼阶下的闻竹。

没看还好，这一见到闻竹这张脸，瞬间激动地把九连环扔到边，伸头想看得近些，眼里冒着亮光，兴奋地喊：“哇！祖母，他长得好漂亮！”

仰头对太后嘟嘴道：“我不想他嫁给别人，能不能留下来陪我玩儿……”

太后听到这话，原本大好的心情似不悦，但还是温柔地摸摸李承德的头，保持和蔼，“承德乖，你还小，以后长大了，想要什么样的人没有？不必急这一时。”用染着豆蔻的指甲拿过被丢在边上的九连环，重新放到他手心，抚着他的背，“继续玩儿吧。”

“好吧……”李承德仍旧恋恋不舍，在催促下，只能把眼神从闻竹脸上移开，接着解九连环。

之后，太后朝闻竹开口：“事已至此，哀家会禀明皇上，赐婚旨意过几日便会送入你府，你且先回。”

闻竹跪拜，“庶民告退。”

见闻竹从寿安宫里出来，商陆赶忙上前，“家主，太后和您说什么了？”

闻竹不想多费口舌，随便摆摆手，“没事，回府吧。”说完也不理商陆的反应，自顾自走。

……从皇宫到家门这路上，闻竹一言不发，扶着下巴看马车外变幻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