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铃铃……
许麦恍惚间听见放学铃声,打算眯一会儿避过人流,再抬起头时,教室里竟然空了。
“嗯?”
他摸摸脸,起身下楼,撞上等待已久的姜琰。
姜琰敲敲手表,质问他,“掉厕所了?已经下课十五分钟了。”
许麦刚睡醒,眼睛都聚焦不了,“我,我以为我只眯了两三分钟。”
“今天奶奶生日,你睡觉。”
许麦算是个有起床气的人,本来兴高采烈地要回家祝奶奶生日快乐,结果又被姜琰劈头盖脸一顿骂。他能不能不要把他当傻子,日期谁会记不住,“我记得!我最近没睡好,补会觉而已,你至于吗?我这不是下来了?没耽误你骂我。”
听到没睡好,姜琰自觉过了分。早上出发上学时,一个工人送了一个价格不菲的腰背按摩仪过来,令人意外的是,那是许麦送的。这些天,他弟弟所有的行踪不定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我错了。”
许麦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姜琰深呼一口气,一本正经道:“我误会你了。我以为你……算了,不重要。回家。”
“啊?”许麦跟上他,“你说清楚。”
“没什么好说的。”
“姜琰你说清楚,别吊我。”
许麦最终还是没能得到答案,不过他隐隐能猜到,却就想亲耳听姜琰说。
他们快步走到市场门口,许麦拉住姜琰衣角,“姜琰,没头没尾可不道德。道歉也得有诚意哟。”
“谁跟你说我要道歉。”
姜琰扯回衣角,停在原地。即便他不承认,但显然是有话要说。
许麦静静地等他,看那张无论如何也看不腻的脸。姜琰总是习惯平视,没有现在这样耷拉着眼角眉梢的时候。
他哥哥这般委屈模样,许麦犯了难。为难一只湿漉漉的小奶猫,不是他的本意……才怪。他简直要爽死了,姜琰为他牵肠挂肚、愁眉不展是他这辈子梦寐以求的。任何一个梦想成真的机会,他都不会放过。
“许麦,我知道了,其实你……”
市场门口,闪现一只寿星。
苏兰叉腰一声吼,“我的两个乖孙哟!快快快,都愣着干嘛呢,回家吃饭!”
她新烫的卷发果冻一样晃上晃下,新运动套装的拉链扣子在阳光下发光。只是脸上粉抹多了,假白严重,眼周皱纹和法令纹都挤出了水腻腻的白线。老人下手没轻没重,已经纹粗纹黑的眉毛还多了两条浅黑的小尾巴。
杀鸡店业务繁忙,苏兰就独自经营着一家茶馆。茶馆离这边挺远,她每天早早地骑小电驴出门,去扫灰、擦洗麻将、烧水,然后厚着脸皮打电话催人过来打牌,根本没时间研究妆容,反正能遮住老态就成。
姜琰僵住,眨眨眼。直到苏兰走近,他飞快看了许麦一眼,转变神色,“奶奶,生日快乐!对不起,我们放学晚了。”
苏兰老脸一红,不自在起来,“说啥生日不生日的,一大把年纪了都。吃顿好吃的得了。今天你俩都不能急着去学校啊,你们爷爷做了一大桌子菜,吃完了再走嗷。”
“嗯……那啥,你们礼物我都收到了。许麦你小子,送我这么个大礼,钱从哪里来的?”
许麦视线从姜琰脸上离开,假笑说:“正经路子来的。”
“贫!”
“还有姜琰,你送的手机屏幕是挺大,但我和你爷爷都不会用,你有空要教教我们啊!”
姜琰点头,“好!”
苏兰一手抓一只胳膊,抱在怀里。姜琰和许麦的小臂紧紧交叠在了一起。
心里有鬼的那个人变得极其不自在,一度想抽手,“奶奶,我们都多大个人了,让别人看到多不好。”
苏兰翻了个白眼,“小屁孩儿,毛都没长齐呢!搁这儿猪鼻子插大葱。”
“噗嗤。”
姜琰笑得合不拢嘴。满脑子都是许麦鼻孔里插大葱的场景,那画面,一定很有味道。
许麦瞪他,他又立刻闭嘴噤声,让人挑不了错处,实在是欠收拾。
有人欢喜有人愁。
许建国摸着酒杯,馋虫大发,直接搁楼上隔空大叫:“老婆子!老婆子!菜要冷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肚子饿喽——”
苏兰赶紧推两兄弟,“走走走,你们先上。”
待到楼上,他们才明白,那岂止是一大桌子,简直是满汉全席,什么清蒸虾啤酒鸭,红烧肉土豆炖牛肉,那是能凑成一顿的吗?
“来来来,先干一杯!祝你们奶奶,苏大美女,生日快乐!”
“奶奶,生日快乐!”
苏兰重重掐许建国一爪,“老不死的,害不害臊,一大把年纪了真是。”
许建国疼得面色苍白,“一大把年纪怎么了,你当年本来就是我们村最美的!岁月是把美工刀,苏大美女越来越俏。这叫什么?老来俏!”
“许建国!”
两人旁若无人地拌嘴,另外两个高中生只能掩面回避。
许麦捂着嘴,干呕了一下。他连续好几天没睡觉,胃早就罢工了。但桌上清淡的菜都放在姜琰那边,他面前全是重油重辣的炒菜。
正低头冒冷汗时,一碗飘着热气儿的鸡汤钻入他眼底。
许麦猛地抬头,姜琰正放下汤勺,小口吃进一颗土豆块,腮帮子发鼓地慢慢咀嚼。
他喝了一口鸡汤,暖流瞬间抚慰了整具摇摇欲坠的身体。千疮百孔的胃渐渐恢复了运作。其实不管姜琰递给他什么,他都会立刻接下,吃进嘴里。即使是辣椒,他也能甘之如饴。
鸡汤不是药,姜琰才是。
那一小碗鸡汤见了底,许麦把碗推到姜琰手边,挑眉示意他。
姜琰也挑眉,假装不懂,“喝完自己收。”
许麦这次不介意解释,“我要再喝一碗。”
“想喝自己舀,没长手啊。”
“长手了。”许麦给他展示自己的手,老茧叠了一层又一层,刀疤、磕到的伤痕,以及不知何时留下的肿块,“但是疼,昨天晚上、前天晚上、大前天晚上,手都没停下过,太酸了,使不上劲儿。”
姜琰在他手心点一下,“自作自受。”
说完,他就挂着一张冷脸给许麦舀鸡汤。许麦迅速喝完一碗,又让他舀。
虽然极其不耐烦,但那勺子几乎一直待在他手里,“胀不死你。”
许麦嘿嘿傻笑,“好喝好喝。”
苏兰忽然抓住许麦的手,眉头紧皱,“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打架。”
“我没……”
许麦不务正业、打架斗殴一直是苏兰的一块心病。她真怕她的孙子哪一天遭遇不测,让她白发人送黑发人了。没出息可以,丢命了可不行。
“你能不能向你哥哥学学?他每周有六天半,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学习,剩下半天在给别人做家教。他一个小时可以挣一百,你周末一天可以挣一百吗?奶奶不需要你们现在挣钱,只希望你们都能认真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安安稳稳过日子。”
“许麦,你成天和那些人混在一起,真成温水煮青蛙了,将来出意外了都还蒙在鼓里。你听奶奶的,以后不要打架了。奶奶最想要的礼物,不是按摩仪,是你的安全。你答应奶奶,以后绝对不打架了。”
许麦放下鸡汤,抿着嘴不说话。他透支生命准备的两个礼物,一个被周康睿截胡了,一个被说不是想要的。他怎么那么可笑啊。
许建国拉苏兰坐下,劝道:“老婆子,今天就别说许麦了。小孩子准备礼物多不容易。”
“你看看他那手!他都把自己折磨得不成人样了!难道要放任他毁掉自己吗?!许麦,今天你给我个准话,以后还打不打架了?”
和睦家庭的餐桌底下,许麦拳头捏紧,指甲嵌进了血肉,没人知道他在流血。原来任何和平都是需要流血牺牲的吗?长辈的面子不能拂,晚辈必须要做出退让。
有时候,最亲近的人嘴上说“为你好”,却不遗余力地往人心口上刺刀。许麦不能怪罪,也不愿解释,他剥夺了他们知晓真相的权利。
他会永远等待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或者让时间成就不在意。
“奶奶。”
一直沉默的姜琰突然出声,他拿纸用力摁住了许麦的伤口,“许麦这几天没有打架,他是在……”
“奶奶我答应你。”
语速太快,桌上除了许麦,没人听清他说了什么。
许麦毫无感情地重复了一遍,“我答应你们,我不打架了,再也不打了。”
仅仅为了一句无凭无据的喜欢,确实没必要。
周康睿如今生死不明不说。就算他没被他爸爸打死,还告诉姜琰所有事情了,那又怎样?
姜琰——他哥哥一定会站在他这边,只要他咬死不认,姜琰也绝不会相信。
桌子底下,姜琰仍然在帮他伤口止血,就像紧紧握着他的手。
许麦不顾一切地回握住。这辈子他和姜琰是不可能了,所以他要珍惜这份超出血缘关系的兄弟情,要让他们的情谊坚固长存,最好姜琰永远舍不得甩开他。
情侣会分手,兄弟可不会。他要一辈子,看着他哥哥幸福;他要像小时候他哥哥照顾他那样,守护哥哥、照顾哥哥。
这样的话,也许,姜琰又会笑着摸他的头了。
“爷爷,奶奶,”许麦发自内心地笑了,“以前我不懂事,让你们担惊受怕了。以后不会了,以后我一定认真学习,再也不让你们,和哥操心了。”
姜琰品了品,一下转过头看他,有些不可置信——
许麦,很久没叫过他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