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麦答应得太快,苏兰和许建国打了许久的腹稿没能发挥出来,这顿饭后半程气氛有些尴尬。
明明说教的人终于有了肯定的回应,明明倾听的人终于愿意表示理解,却每一个人能习惯。
“额嗯……关于学习,你多问问你哥。”
“是不是快分科了?自己好好想想,不要稀里糊涂乱选一个。”
“也快期中了,好好复习,别再考倒数了……”
无论苏兰和许建国说什么,许麦都语气平和地应下,不再锋芒毕露,也不像青春期叛逆的男生。
他放松手,但姜琰没松开,反而握紧了。
一切无法言表的心意,都借坚定的动作和炙热的体温传递。
许麦确定,他赌赢了。姜琰会站在他这边,会支持他。
四个人放下筷子后,苏兰严厉拒绝兄弟俩洗碗的请求,大着嗓门赶他们去上学。
离下午上课只有半个小时,姜琰步子很快。
下午,高二十九班要考一堂数学。老师提醒他们这套卷子难度不低,特别是最后一道选择题,老师也是看了参考答案之后思路。姜琰很期待,上次数学考试丢了十分,这次他要拿到满分。
“哥。”
高一教学楼楼下,许麦叫住姜琰,“哥。”
姜琰叹了一声,“许麦,叫不惯可以不叫。”
“叫得惯,其实我早就,早就想,嗯,反正你本来就是我哥。”
许麦低着头,姜琰凑过去看他,“真转性了?不当校霸了?还得是奶奶生日,都让不良学生改邪归正了。不过许麦,你怎么突然就想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
“我不能好好学习吗?谁规定的?”
姜琰耸耸肩,“看来还没变。我下午要考试,先走了。有事晚上再说,或者,”
他顿了一下,“下课到我班上找我。下午好好听课。走了。”
许麦看着他活力满满的背影,嘴角止不住地上扬。是啊,还有晚上,晚上可以慢慢说。
“麦子,看啥呢?”
郑林玉随许麦的视线看过去,什么也没看见,只有一片空地,哪里有一个人影。
“没什么。走吧,马上上课了。”
“行。”
他们一起进门时,教室里安静了一瞬,而后嘈杂声又起。
许麦坐进座位,看了眼黑板上最右侧的当日课表,下午是:数学、数学、物理、体育。
该好好听课了,他想着,然后彻底昏睡了过去。
铃声响了一轮又一轮,耳边踢踢踢踢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再莫名消失……
等再醒过来时,教室仿佛陷入了一片夕阳海,光影的水波在墙边闪烁成金。桌上书籍堆积成山,向水泥地里投去丛丛黑影。几个女生说笑着拎起饭卡钥匙串,往教室外走,铃铛碰上金属清脆悦耳。
许麦眨眨眼,好一会儿,眼前才恢复清明。
黑板旁的数字钟仍在走秒,红色数字赫然写着:“17:30”,体育课上课十分钟了。教室里只剩下他和另一个不太熟悉的男生了。
他们只隔了一条过道。
许麦转头看那男生,男生吓得一激灵,蹦似的站起身,眼睛除了许麦哪里都瞟,“……我要走了。”
嗯?许麦满脸问号,但还是接道:“去哪里?”
“食堂。”
“噢。”
许麦打了个哈欠,趴回桌面,准备睡个回笼觉。
身旁脚步动了,男生的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格外清晰,“你要不要,一起去?”
许麦抬起头,“好。”
“对了,你想好选什么科了没?”安静了太久,男生率先开启话题。
许麦看他,“没有……你有事找我?”
“呃,”男生抠抠脸,只感手脚无处安放,“没有啊。就想随便聊聊。你打算待会儿吃什么?”
“不知道,等到了看看再说。”之前许麦很少吃食堂,对“声名远扬”的二中食堂还知之甚少。
“我给你推荐一个……”话题能够深入,男生变得很兴奋。
许麦却停下,呆呆地望着他,“我饭卡没带……”
“用我的!我带了!你下顿给我刷就行。”
“啊?”
眼见此人已经脱下羞涩外衣,暴露自来熟的恐怖面目,许麦说不出拒绝的话。毕竟,和同学笑着走在一起,曾是他的奢望。
“啊?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啊。”
许麦点点头,又听他说道:“也对,你平时都在睡觉。我叫程青山,青色的青,高山的山。很好记吧?”
“确实。”
程青山戴着厚重的黑框眼镜,因为镜片太厚,时不时就需要去扶一下。他身高和体型都适中,五官更是似乎能看到所有普通人的影子,把他往人群里一丢,亲爸亲妈不一定能立刻辨出来。
许麦几口吃完劣质塑料盘里的饭,程青山目瞪口呆,筷子上的米粒掉了,他左手扶正眼镜,丝毫不掩眼里的艳羡,“教教我。”
“啊?”
在程青山要冲过来跪地认父之际,许麦提前退开了,“你把话说清楚。”
“麦兄有所不知,青山父母……”
“啊?”
许麦显然不懂他的玩笑,程青山这才正色,“其实就是我爸妈总说我不像个正经男生,因为我吃饭太慢了。我比我外婆吃得还慢,他们就受不了了,一直逼我,恨不得替我嚼碎了,给我灌下去。我不过斯文了一点……”
“其实,”许麦适时插话。
程青山眼含期待,“嗯?”
“其实,我爷爷奶奶经常说我吃得太快了,他们希望我斯文一点。”
“怎么家长们要求那么多,吃快了不行,吃慢了也不行,难不成还要我们算出最合适的吃饭速度吗?对了,你现在是爷爷奶奶带吗?你爸妈也去打工了?”
程青山嚼着一口红烧土豆。
许麦喝下一大口可乐,气泡仍在拍打冷冰冰的易拉罐,“不是,我爸妈出车祸死了。”
“……”
这一天晚饭,以程青山不停向许麦道歉结束。
在课上,许麦当然还是能睡觉。只是旁边突然多了一个说过话的人,许麦就觉得,翻翻书也挺有意思。
老师循规蹈矩讲题的时候,郑林玉、程青山记笔记的时候,他在想,姜琰在班上有关系好的同学朋友吗?
当然是有的,那他们是怎么认识的?是姜琰主动搭话,还是对方迈出第一步呢?姜琰平时是一个人吃饭吗?姜琰在体育课上会做什么呢?多半是在算数学题。
陈生敏丢下粉笔头,用湿毛巾擦了擦皱干的指尖,早已对台下东倒西歪的众生见怪不怪。她此时才发觉,身后那道数学题的函数周期算错了,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底下没一个人在乎,即使那个周期和答案相差万里。
深陷泥潭的人自己都没有求生的意志,岸边的人如何能扭转乾坤。看多了鲜活的生命浑浑噩噩地淹死,她早就麻木不仁了。
离放学只有两分钟,她呼出一口气,例行公事地交代:“下周一,分科表会正式发下来。周三就要回收,时间紧迫,所有人都要好好想想,以后要学哪一科,擅长哪一科,喜欢哪一科。本周日上午,学校会开分科讲座,所有人非必要不请假。”
说完,她深深看了许麦一眼。
那时,他正在本子上写姜琰的名字。
陈生敏收回眼神,下课铃适时响起,她浑身一轻,“下课。”
许麦昏昏沉沉地站起身,盘算着今晚恶补一觉,要把前几天缺的觉都补回来。
刚迈出一步,程青山边塞着书,边疑惑道:“许麦,你不带物理练习册吗?明天周老师要收。”
“还有新发的化学卷子,我看你都没动。明天李老师要讲,还要挨个儿抽人问答案。”
“我……”
许麦摆摆手,“我不带了。”
他对程青山提及的东西毫无印象,更别提知道它们放在哪儿。反正他从来没交过作业,多一次不交,碍不了事。
放学的嘈杂渐渐散去,二人被迫从攘动的人群中远离,课桌间缝隙变得空荡。
程青山蹲下身,捡起了一张印满脚印的化学卷子,“这应该是你的。”
“噢,那我……”
许麦刚要去接,程青山却快速把卷子对折,塞进自己书包。
一张干净整洁的卷子,被递到许麦面前。
“我当时不小心多拿了一张,你做这张。”
许麦后退一步,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又不做,我不拿。”
“拿着!”
程青山人畜无害地咧嘴笑,“自家兄弟客气啥。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别整谦让那套。”
“我走了,明天见,拜拜。”
卷子躺在许麦手里,有点突兀。斟酌一会儿后,他抬头看到程青山在向他招手,于是低下头,把卷子握在了手里。
他的书包不知道去哪了。
姜琰推开门,看到许麦正和一张卷子干瞪眼,默默地关上了门。
看来睡眠不足是真的会让人产生幻觉。
可是再度进去,许麦仍是那个姿势,连两只手臂的位置都没变。
姜琰拉开凳子,坐到自己的凳子上,和许麦并了排。
此时此刻,他们真的很像教室里的一对同桌。
姜琰写了一道题后,许麦依然没动。他以为是主观原因,但观察后得出结论:是客观原因。那一张偌大的课桌上竟然连一支笔都没有。
他把自己的笔筒推过去,推到两张桌子中间,正好一半一半,“你可以用我的。”
许麦愣住。可以吗?
姜琰随便选了一支黑笔,递到他手边,淡淡说:“以后没带笔,可以直接用我的,不用问。”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