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玉妈妈的葬礼很简单,来的人也并不像张可再想的那样多。捡了骨灰之后落葬,有位老者做了祷告,人们一起唱了首圣歌就算结束了。
张可再心知自己是闯入仪式的外来者,因此站得比较远。
他一直在观察卞玉的神情,但是卞玉除了脸色有点苍白而外,从始至终都显得那么平静。也没有掉过眼泪。
陵园的位置比殡仪馆稍微高一些,下山并不好打车,张可再本来打算提前离开,往山下走一截再打车,却怎么都转不了身。
直到一切结束,眼看着人们就要动了,他才不得不从人群边缘离开。朝大路的方向走了没几步,卞玉在身后叫他:“张可再。”
张可再转过去,看到那张脸,觉得心有点痛。
卞玉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是看到他的眼睛,张可再又没有办法动弹了。于是莫名其妙地就坐上了卞玉父亲的车子。
卞父一个人在前面开车,卞玉和张可再坐在后排,中间隔着尚且宽敞的距离。卞家父子俩都不说话,张可再也不出声,三个人沉默了大半路。
下山过后,开上了国道,卞父手机响一下,他看了一眼,开口:“票已经给你买好了。”
张可再转头看卞玉,卞玉毫无反应。还保持着望向车窗外的动作。
卞父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你要是这样的话那我陪你去。”
这一句过后,卞玉终于把视线投向后视镜,看着自己的父亲。
父子俩在后视镜里对视,张可再不自在地也看了一眼。即便是旁观者,他也从卞父的眼神中感受到了压迫感。
气氛僵了一会儿,张可再忽然开口:“我们俩一起去吧。”
卞玉有点惊讶,转过头来看他。
张可再冲动到这里,也不能当自己没有说过,张口自然而然就说:“我报了A大的推免复试,你不是也要去A大吗?我们俩可以一起去。”
张可再直直看着卞玉,不敢转头让卞父看到他的表情,生怕谎言被戳穿。
“怎么样?”他硬着头皮又问。
卞玉轻轻点头:“好。”
车子进城,卞玉说要回学校,卞父也没有表示异议,直接把两个人送到了校门口。
卞父的车子离开,张可再问:“不回家休息一下吗?”
“不了。”卞玉说。
张可再看着他,卞玉轻轻笑了一下:“我回去了。”
“还要走一截呢,怎么不让你爸送你过去?”张可再问,问完又觉得有种没话找话的客套感。
卞玉回答得很自然:“他不知道我住在外面。”
“……哦。”
张可再想跟他说节哀,但是卞玉那么平静,于是他一直都没有说出口。他站在校门口,看着卞玉的背影越来越远。
回寝室之后,张可再看了A大的推免复试通知,给年有榆发消息:“推荐信是直接找老王头儿吗?”
年有榆甩了个文件给他:“先自己写个样吧。”
埋头准备了大半天资料,张可再忽然发现,他还不知道卞玉什么时候去A大。专业不一样,应该面试时间也不一样。
对话框里还是白天给卞玉发的消息,那条消息之上有大半年的空白。那股子想陪他去北京的热度忽然散开了,张可再心说算了吧,关掉对话框,也关掉了网页。
手机震动,是卞玉。
“今天谢谢你。”
张可再回复:“我什么都没有做。”
卞玉:“谢谢你来送我妈妈,她很喜欢你。”
张可再眨眨眼,驱散了眼眶的酸痛感,问他:“你是哪天的票?”
卞玉发了一张机票的截图过来,说:“你选座位的时候跟我说一声。”
张可再又打开了刚刚才关上的网页。
回完张可再的消息,卞玉和衣躺在了床上。房间太久没有住人,床上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他就躺在灰尘中间。
同住的室友是个很爱熬夜的人,已经下午了才刚刚起床。卞玉能听到他的所有动静。出卧室,走到客厅,进了卫生间,又走到客厅,然后是打开冰箱门。卞玉错觉在那里走来走去的人是自己。
现在躺在床上的不过是尸体。
他就这么躺着,直到天黑,外面所有动静都消失。世界消失。
凌晨两点的时候,卞玉离开了出租屋,穿着白天那件黑色长袖衬衫。夜晚其实很喧嚣,只是这种喧嚣都被裹在车轮底下,时时呼啸着来呼啸着走。
为什么有这么多车会在半夜奔忙,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吗?
南门外的夜市一条街,每个铺子上都盖了防水布,看上去像一具又一具尸体,地面常年累月地积攒了太多黑色痕迹,走在中间有种破败又肮脏的不忍心。妈妈走的时候很安静。
走了很远,有一家烧烤摊还开着,路灯底下支着矮矮的桌子凳子,有一对年轻男女坐在那里,摊主靠在电线杆子上,懒散地烤着一根茄子。小时候卞玉不喜欢吃茄子,他觉得颜色很脏,饭桌上父亲因为他挑食而不悦,妈妈说那我们下次把紫的换成红的吧,我家小玉最喜欢西红柿了。
穿过整条街道是个十字路口,卞玉站在路口看学校大门。妈妈已经到了她的天国了。高大的校门上有一圈看不见的灯,光勾勒成整座门的形状。卞玉一个人在地面上。
眼前是红绿灯,行人禁止的标识亮着,卞玉穿过马路。灯变成绿色。
卞玉走到南北分界线上,堂吉诃德的长枪对着灰暗的天空。
他从路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有段时间张可再不知道为什么很爱在很早很早的早晨在这里散步,后来某一天开始张可再不再来了,卞玉却偶尔还会一个人在这里散步。
那时候他似乎有所期待,又有点惧怕自己的期待。
母亲弥留之际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不要做违背上帝心意的事情。”
背叛自己和背叛母亲相比,前者的痛苦似乎更好接受。现在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也不再想弄清楚自己在想什么。
他只是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又从那一头走到这一头。他并没有推动石头,只是双手空空地徒劳。
直到这一夜结束,直到太阳升起,新的一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