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乞。”谢执说过那番话后沉默了许久,他低头看向那片垄起的草坪,声音微沉,“匀儿虽是百姓口中的贤良之人,在生前也从未争过什么,但今日是她忌日,我……也有话想讲与她听。”
他说的委婉,但苏怀枕听出他背后之言,是要逐客了,但她知她也问不出什么,眼看着那木碑,沉默片刻,小心作了一揖:“宋姑娘,我虽未曾与你见过面,但你在南朝声名极好,想来是一个极温柔的女子,我叫苏怀枕,也许不如你想象中那般受人爱护,但我的确是幸运的,但世间同样也有珍视你的人,便也不必羡慕他人。”
谢执没想到她会这般说,顿了顿,他笑了笑:“谢谢。”
见少女走远,谢执转眼看向那木碑,上面“宋灵匀”三个字一笔一画刻的均匀,这木碑是她自己用木头雕成的,字是他亲自写的,时间一恍匆匆,墨色淡去许多,但他竟还能想到先前与她同刻的时光,不禁失笑。
“匀儿,岁末的南朝没有烟火,亦没有孔明灯,但若你还在,也许也并不会失落,也许你会说,今日的凄寂是在等待来年的盛宴。所以朕等那一天的到来。如若真是灯火通明,漫天星彩,朕便来为你点一火折子,将所有趣事都说与你听。
“今年发生了许多事,徐徐报了仇了,朕灭了顾国,战争伤亡皆不可免,朕手中又多了几条无辜亡魂,若你在,许是会皱一下眉,当下什么都不说,次日便带着那贴身婢子去寺庙里祈求佛祖宽怒。
“可明明是朕罪孽深重,为何却让你先行一步。江山天下难守,朕实走得艰难,你亦不在了,独留朕一人,夜里恶梦,醒来再无枕边人,你走得这样决绝,当真舍得。”
他说罢,苦笑了笑,他手抚上那三个凹进去的字,指尖微微颤抖。
“罢了,也是朕的错,你怪朕也是对的,若我那日坚毅些,你不曾被带走……又或者,我舍去这黄袍,成婚后多多陪你。
“你……是不是,便不舍得离开了?”
他顿了顿。
“大夫说你是世间没了念想,活不去了,匀儿,作为你的夫君,我未曾爱护你,是朕失职,但哪怕丞相府无人护你,朕未曾太过对你上心,可天下人皆爱戴你。他们都说朕娶了一位好皇后,你为何就不能为他们坚持一下呢?”
谢执顿顿,不再出口了,他望着那碑木,那曾是他亲笔写下,亲自刻下的,笔锋锐利,笔笔分明,那是她半强迫着他写的。
她知自己命不久矣,明不是一个真正宽容的人,临终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却是:“陛下,妾走了。妾深知自身并不讨人喜欢,但陛下迫于母族势力,不曾三妻四妾,也未娶到真正心爱之人,如今妾要离开了,陛下再不必委屈自身。”
可那时,她也不过十六。
“何谈委屈?”谢执手撑在木碑上,声线微颤,“阿匀,你只知我曾对阿乞动过心,却不知后来朕是多么觉得自己幸运,有幸娶你为妻,哪怕未曾执手白头,也曾琴瑟和鸣。”
“阿匀,朕当真,好生想你。”
器艳想到谢玉朕的言语,皱了皱眉,对于战争之事,他一向赞成硬攻,但他也知道他自己是一介葬夫,强攻不会是上上策。
毕竟先前没有白渠指挥,他的兄弟伤死惨重。虽他不曾看懂军防图,见那小儿郎平静的指那沙坑诉说局势只觉得麻烦,但不得不说他的确厉害,将死伤减至最小。
所以,哪怕他看不起文人,但也是听从的。如今白渠不拿主意,而谢玉朕先前也是闻名天下的才士,在落病前也曾随兵出征过,也算有从军经验。虽他向来信不过谢氏,但大军当头不得不听,
而他,如今,也只能信他。
不过,每次他出征前,他那个远房的表妹总会在前一天去寺庙为他祈福。为他送行时会叮嘱他不能滥杀无辜百姓,也要平安归来。
他常为女人的妇仁之心感到厌烦,但当刀砍过一个无辜百姓的头时,他还是会顿一顿,在刀离动脉几厘米处松手。他也不知是何原故,总会想到那个娇弱女子的嘱咐,以至他杀敌无数,手下竟也没有太多无辜冤魂。
他垂下刃,突然想起来,今日,正是她的忌日。
南朝的夜里极少有星辰,有也是不过寥寥。
苏怀枕倚着门,正想四处走走时,看到不远处青烟渺渺,宫中向来是禁烟火的,生怕失火伤人,她觉着宫中婢子皆是循规蹈举之人,倒是没想到也有人敢违反禁令,带着疑惑,她向着源处走去。
一个穿着一品宫女服饰的少女半蹲着,手中攒着一些黄纸便送桶里送,一张又一张,那黄纸被烧成碎片,如蝴蝶般飞舞在暮色中。
宫中烧火已是违禁,而烧纸钱更是大忌,苏怀枕心有疑虑,也有些好奇,掩没在草丛间,只探出一个头,小心窥望着。
宫女背影熟悉,疑是故人。但宫女身形都相似,她一时也没有看清是谁,却听到她开了口。
“小姐,奴婢告诉过你,陛下必非良配,那样有野心之人,怎会困于情爱之中。”宫女的声音微哑,似在哽咽,“可惜你不听,不听奴婢之言,当初明明有机会逃跑……又何必……何必为了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回来。”
苏怀枕一怔,这般言语她竟只想起一人,那个忠心耿耿的丫鬟,阿籍。明明那样古板不知趣,那样不懂变通。
若是现代人,她定嫌她迂腐,但在这里她竟也不讨厌她,她在她身上看到了故人之影,那个傻傻的,只会把她保护在身后的少女。
可她的小姐身困闺阁,暖房中的娇花,从未视于人前,又怎知世间险恶,可她到底不曾了解这位早逝的皇后,认知不过人言,她不知宋灵匀并非浅薄之人,身处闺中不代表她并无智慧,她傻傻的奔赴向他,求的也不过一份心安。
“小姐,若当年你选择了谢玉朕,今日许不会是这般境地,而他,想必也不会身处冷宫,境地惨淡。”她顿了顿,叹了口气,反而笑了笑,“若姑娘还在,只怕又会嗔怪奴,说谢执是多么多么好。
“可是小姐……我,有些想你了,便难免会怪他。”
苏怀枕听到谢玉朕身处冷宫,一怔,她只听闻谢执娶了先皇后一人,那为何会有冷宫,想到苏兵武昔日言语,她对这位先太子也有几分好奇,或许她可以去一探究竟。
夜晚天黑,燃烧的纸钱飞在天空,火光零星散在天空,竟照的也算敞亮,似也在祭奠故人。
苏怀枕望了那处聚拢的火光,沉默片刻,俯身做了一揖。
苏怀枕着了便装,等走到冷宫门口时,才发觉少带了些东西,但毕竟是第一次见面,也许不留遗迹反而更好,她本也只是想去见见父亲口中百姓们所推崇的少年帝王,倒也不必去帮他什么。
但她的确没想到冷宫竟会这样荒芜,一路上没有花草,只有一堆没人修茸的杂草,甚至一路走来,连宫人都没有几个。
到底是南朝百姓推崇的君王人选,谢执竟这般心大。不过她也只是想想,其实没有守卫更方便她进出。
走进大院时,她听到有人言语,连忙躲至一根大树后,在树叶映衬下,她朦朦胧胧看到两个人的身影。一个人坐着,另有一个身姿窈窕的人站着,想来是个美人,她俯着身正在倒茶。
苏怀枕扬了扬头,终于看清两人穿着,坐轮椅上的男人着一身干净白衣,而倒水的女人着一袭青衣,背影极为熟悉,但她明明在南朝并未有故人。
“阿青,昨日器将军来,谈及顾国灭国一事,你……”男人话开了一半,欲言又止,似乎是在权衡着什么。
但青衣女人倒茶的手顿了顿,她放下茶盏,抬眸笑着看他:“殿下为何不问下去,我,我何故如此失态对吗?”
谢玉朕抬头看她,薄唇微动,半晌却只吐出几个字:“那不像你。”
“不像我吗?”女人笑了笑,她继续端起茶盏,一杯倒满,她垂了眸,“又或许,那才是真正的我。
“殿下,当真没有猜过我的身份吗?”
见男人张了张嘴,女人却先替他回答:“不必骗我,你怀疑过我的,殿下。你从未问过我这烧伤是如何而来。”
她浅笑了笑,手覆在杯口:“不是因为你不想知道,而是因为你早就猜到了。冰灯会上人来人往,殿下作为掌柜,自然有所耳闻,那日顾国失守后,付公主用一把火将城池烧的干干净净,所有在皇宫内的人无一幸免,非死及伤。
“她因为疾病放了一把大火,却让所有宫内的人为她陪葬,可宫内宫外的人不是死了便是重伤,那样多无辜的人因她的行为被牵连,可她仍安然的躺在那皇宫内,一条命挂在那。”
“别说了。”谢玉朕沉声打断她,自她开口,他的眉头便紧皱着。
“哦,我忘了。”女人似是想起什么,温声开口,“那付公主也是殿下的亲妹妹,殿下自然……”
“阿青!”
“谢玉朕!难道只有你们谢氏的人是人,他们都不是吗?他们也有他们的亲人朋友,你悲痛难过,他们又何尝不是。那场火是她放的,却害了我的亲人,当看到他们被火柱压倒再难起来时,你知道我有多恨她吗?”她发泄一通后,神色清明些许,可她目中带着极剧的悲伤和巨大的绝望,像要再难以克制住,“谢玉朕,我也恨你。”
“你和你的小妹一样令人恶心。”
她的声音吼的嘶哑,眼眶发红,可始终叱骂着,连带着脸颊上的面具也在颤动,而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始终很安静,他平静的承受着她的愤恨,见她终于说不出话了,他才将茶杯递给她。
女人没有委屈自己,平静接过,喝了几口。
谢玉朕见她喝了,才出声:“你是苏府人?”
他虽是在问她,但语气陈述,闻言,女人浅笑了笑,她看着看不清神色的男人,弯了弯眼睛:“殿下,您真聪明。
“您这样聪明,幸好不是南朝君王,听说殿下是因为南朝百姓断的腿,您这样关爱百姓,为何不分几分留与顾国?”
谢玉朕闻言抬头,对上女人的眸,喉节滚动,似是妄图寻求她的原谅,他出声微哑。
“若我说,我能做的,都已有人替我做到了,你信吗?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