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自主地靠近。
那是一片珊瑚丛。
并非寻常所见那些色彩斑斓、枝杈繁复的浅海珊瑚。这片珊瑚生长在深海极压与幽暗之中,形态更加奇特、遒劲,如同经过岁月打磨的玉石雕塑。它们通体呈现出半透明的质感,内部流动着温润的光华,仿佛将遥远星空的微尘和深海本身的梦境都凝结在了枝桠之间。它们静静地矗立在荒芜的海床上,像是一片不应存在于世的、绝美而孤独的花园。
奥罗巴斯被深深吸引住了。他忍不住摆动庞大的蛇尾,小心翼翼地将这片瑰丽的珊瑚丛环绕起来,圈禁在自己的保护范围之内,仿佛守护着一个易碎的幻梦。他巨大的蛇首低垂,银紫色的瞳孔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流转的光华。
那光芒,让他想起了一些遥远的、带着温度的记忆。
像摩拉克斯的龙尾一样亮闪闪。那金棕色的鳞甲在月光下,会折射出如同顶级石珀般温润又璀璨的光泽。
像摩拉克斯半人半龙形态时的腰线一样流畅。那由坚硬岩石般的肌肉勾勒出的线条,蕴含着爆发力的同时,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龙族的优美弧度。
也像摩拉克斯人形时修长有力的腿,捕猎海中虫鱼倒很是迅猛…… 这个念头带着些许不合时宜的、近乎亲昵的调侃,让他冰冷的血液似乎都泛起了一丝微澜。
他在珊瑚丛旁徘徊了许久,最终,难以抗拒的疲惫与某种心灵上的慰藉感,让他盘踞下来,陷入了沉沉的睡眠。这一次,没有光怪陆离的跨界之梦,只有一片由珊瑚微光守护着的、难得的安宁。
不知过去了多久,当奥罗巴斯再次苏醒时,他惊讶地发现,那些散发着微光的珊瑚孢子,似乎在他沉睡时,受到了他体内某种力量(或许是残留的岩元素,或许是他本身的深渊之力与深海环境的交互)的吸引,悄然附着在了他银白色的鳞片间隙。它们在他庞大的蛇躯上生长、蔓延,形成了如同天然铠甲般的珊瑚枝桠,点缀其间,闪烁着梦幻般的光点。
他游到一处光滑如镜的海底晶石旁,端详着水中倒映出的自己的新形象。银白的蛇身与莹润的珊瑚交织,冰冷与瑰丽并存,既保留了作为远国大蛇的威严,又增添了几分属于深海秘境的奇幻色彩。
他觉得:很漂亮,已经可以和摩拉克斯的龙形一较高下了吧。这想法带着点孩子气的比较,却也让他久违地感受到了一丝满足。
于是,他便带着这一身新生的、如同勋章又如同枷锁的珊瑚,继续向着暗之外海更深处、更无人迹的区域巡游。最终,他找到了一处隐蔽的海底洞窟,入口被巨大的海藻和扭曲的岩层遮掩,内部却相对宽敞、安静。
他将这里作为了自己的闭关之所。
蜷缩在洞窟的深处,感受着周身珊瑚发出的微弱光芒,驱散着永恒的黑暗。他闭上眼,将那些关于领地、子民、眷属的执念,关于摩拉克斯的复杂记忆,关于失败的偷袭与狼狈的逃亡……都缓缓沉淀。
很多事,过了,就是过了。
如同被洋流带走的沙砾,如同在深海中无声湮灭的光。他需要时间,来舔舐伤口,来消化这漫长生命中的又一次重大转折,或者,仅仅是……等待。
璃月港,不卜庐。
内间,弥漫着草药的清苦香气和一种近乎凝滞的宁静。窗外是熙攘的港口市井之声,窗内却仿佛自成一方天地,时间流淌得格外缓慢。
白术静立在药柜旁,目光落在角落蒲团上静静打坐的七七身上。小女孩模样的僵尸双目紧闭,面容安详,胸口的符箓随着她极其微弱的呼吸(如果那能称之为呼吸的话)轻轻起伏。她维持着这种“半死不活”的状态,已经很久很久了。
半死不活,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扭曲的“长生”吧。白术的思绪有些飘远。由七七的“不死”,他想到了稻妻那些关于百鬼夜行的传说,那些被束缚在器物或契约中的式神,那些用来镇压污秽与执念的奇特“镇物”……生死、契约、束缚、永恒,这些概念在他脑海中交织盘旋,让他一时入了神。
颈间传来冰凉的触感和轻微的蠕动。长生,他的白蛇伙伴,原本懒洋洋地盘绕在他的肩颈处,似乎对他长时间的静止感到不满。它突然松开了些力道,向下滑落了一小段,细长的蛇身在空中晃了晃,随即又猛地用力,重新攀附稳固。
“药材,七七下午采来的那些清心、琉璃袋,都分拣好了,在那边晾着呢。”长生沙哑的声音直接响在白术脑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你还不开始制药?发呆能磨出药粉来?”
白术被它打断思绪,缓缓回神。他没有立刻去动那些药材,反而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抚过长光滑冰凉的鳞片,问了一个看似突兀的问题:
“长生,做蛇……是什么感觉?”
长生似乎愣了一下,随即懒懒地吐了吐猩红的信子,圆溜溜的蛇眼瞥了他一眼,回答得言简意赅:“比做人简单。”
白术闻言,失笑摇头。是啊,对于长生而言,世界或许就是温度、气味、猎物与契约者,无需思考太多复杂的伦理、情感与责任。
他走到药碾旁,拿起那些干燥的清心花,开始慢慢地、一圈一圈地研磨。石轮与碾槽摩擦,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声响,绿色的花瓣和根茎逐渐化作细碎的粉末,散发出更加浓郁的苦涩香气。
然后,他又取过玉杵和玉臼,将一些需要榨取汁液的琉璃袋放入其中,不轻不重地、富有节奏地捣着。晶莹剔透的药液被挤压出来,一滴,一滴,缓慢地落在下方洁白的瓷盘里,汇聚成一小滩碧色的水洼。
长生盘回他肩上,闭上了眼睛,似乎打算小憩。
做蛇比起做人,是简单。它在心中无声地附和着自己刚才的话。
但如果有的选,谁愿意一直做一条蛇啊?一个更深层的、带着些许怨念的念头浮现。每天就是被带着四处行医,盘在同一个地方看着人来人往,最要命的是,签下了那道该死的契约,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
这契约并非平等的伙伴关系,更像是一道紧密到近乎残酷的枷锁。它,或者说,“他”(在那遥远的、属于“陈长生”的记忆里),与白术这一脉的医者绑定得太深了。如果离白术太远,契约的力量会减弱,它空有传承的救人本领却难以施展;而白术,继承了这份契约,却也与它绑定了生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思绪不由得飘向了更久远的过去。那是星海浩瀚,跨越世界壁垒的记忆碎片。早知借助那星盘大阵离开圣光大陆后,最终会落到提瓦特这个法则奇异的世界,我陈长生才不要进行第二次破界呢! 一丝悔意掠过心头。好好待在圣光大陆,等着秋山师兄、折袖他们找到办法过来汇合,不好么?总好过如今这般,困于蛇躯,缚于契约,在这异世重复着行医积善却难改自身命数的轮回。
而至于身边这个又开始对着药材发呆的白术……长生(或者说,陈长生残留的意识)在心底叹了口气。鬼知道这家伙今天又是想起了哪一世行医的苦难,还是做研究时遇到的瓶颈,估计等下又要开始叨叨他那套把“生命科学”和“封建迷信”(比如僵尸、仙法之类)硬凑在一起的奇怪理论了。
玉杵捣药的声音依旧规律地响着。
都已经转世了,记忆都支离破碎了,还执着于探寻生命的终极答案,何必呢?长生闭着眼,感受着白术指尖传来的、稳定的温度和轻微的脉搏。但或许,正是这份近乎偏执的执着,才是“白术”之所以是“白术”的原因吧。
而不卜庐内,草药的香气,依旧袅袅不散,如同缠绕着这对奇特共生体的、看不见的命运丝线。
当秋山君风尘仆仆地穿越了最后一道不稳定的空间裂隙,踏足圣光大陆那充盈着浓郁光元素与生命气息的土地时,他心中并未感到多少抵达目的地的喜悦,反而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攫住。他比预定的时间迟到了太久,途中遭遇的时空乱流和几个小世界的意外耽搁,耗尽了他本应充裕的行程。
他按照陈长生最后传递回的模糊坐标,找到了那片位于大陆边缘、由古老精灵们守护的传送阵区域。接待他的是一位气质优雅、身着星辰法袍的高等精灵法师,正是陈长生在此地游历时结识的友人之一,名为艾斯特尔。
“秋山君阁下,”艾斯特尔的面容带着精灵特有的平静,但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与无奈,“您来迟了。长生阁下……他已经不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