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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弦笑得前仰后合。
把帽子晃掉了。
他把布袋丢给觞凉,打算去捡帽子。
觞凉跑去帮他捡。
“咱们去下一层吃饭。”
他戴回帽子,派头十足地双手背后,
“这层阳台被神念炸坏了,还没修好。”
晚景斜照。
栖弦的脸蛋、鼻尖、发丝和帽檐都被红亮光晕浸润。
此刻真快乐。
觞凉越发想念墨鸣。
石桌在露台上间隔陈列。
桌与桌之间有十几步远。
星辰在迷蒙深蓝之中次第浮现,像发光的砂砾浮出夜海。
除却祭坛那黑暗宏伟的环状剪影,天空没有一点遮挡。
觞凉认出了这种风格和布局。
她梦见过这里……
她猜测,栖弦说的那个被神念炸坏的阳台,就是她梦见的那一层。
她没对栖弦提这事。
他看上去太无忧无虑了。
最好别让他知道这些恐怖的东西。
座位一直没被占满。
人群散布得稀稀落落。
“你先去当清洁帮工吧!”栖弦大嚼被他称作“条索木”的东西,“我朋友也是从这个做起。不过,没几天,我俩就跟着大队伍去兔苏地干活了。”
“皎华平原。”这名字怪有意思的,“在、在哪?”
“在——”
栖弦嘲笑她,
“什么嘛,竹秋傻鸟。那个不就是吗!”
他指着环廊下的花野,“我看见你的时候,你就在皎华平原边上。你不知道吗?”
“我,当、当时神志不清。”
觞凉已经眼馋了那花原一整天。
想下去玩……
栖弦陪觞凉走到银柳区。
银柳区没有银柳。
它只是第二层环廊的一部分。
窗外的树长在平原上,紧挨着祭坛。
树干直伸,树叶有两种颜色,湖水的蓝,灰暗的银。
“这树叫‘沉寂牧人’,很好看。”
栖弦摊开手脚坐在火盆旁的藤条椅上,
“太晚了,今天不能带你去渡台了。真可惜啊。”
这屋很小,放下这椅子、小圆茶几和一把木头凳子,留给床铺的空间就只剩靠墙的一小溜。
觞凉不介意。
因为窗户很容易推开。
“别把窗开太大。”栖弦说,“小心小浮屑飞进来。”
觞凉以为他说的就是灰尘落叶之类的。
飞进来就飞进来嘛。
再扫地就是了。
他气急败坏地在空气中拍拍打打。
“这就来了!”他拍打的是一小撮亮晶晶金色粉末,“别愣着!过来帮忙!”
觞凉跑了过去。
一半为帮忙,一半是好奇。
细看,金色粉末是月牙状的小亮片。
“给我摘片叶子来!”
栖弦用水能术将它们打湿。
用叶子背粘起不再四处飞舞的湿亮片。
丢给觞凉,“扔出窗外!关好窗!”
觞凉目瞪口呆地照办了。
“它们吸血吗?”
她想到了蚊子。
“吸血?”栖弦只顾着生气,“吸血就更烦人了!不吸血,就是到处乱飞,还往人皮肤上扎。”
觞凉坐在板凳上,“你、你刚才说、渡、渡台。为什么去渡台嘛。”
“去渡台看,你就能弄明白我们现在在哪,皎华平原在哪,驿道在哪。”
栖弦答,
“真的太可惜了,觞凉。你不知道咱们在一个多有意思的地方。”
当晚,觞凉翻阅那位鹤轸朋友的日记本,并旁听人们谈话。
很快就知道他们在一个“多有意思的地方”了。
皎华平原紧邻着驿道。
顺驿道走,可以走到月亮,也就是人们所说的“夕轮”。
而九光祭坛在皎华平原上,自很古老的年代开始保护九苍,让九苍比别处都安全。
今天,人们依然来到这里寻求庇护。
它的古老魔力今日犹存。
觞凉领到簸箕扫帚和会悬浮的木桶,上午打扫台阶和环廊,中午和同组的三个孩子去露台吃饭。
他们也刚来祭坛不久。
三个人中有两个凑在一起,另一个坐在隔壁桌。
觞凉不确定他们之间是否有矛盾,就独自走向更远的空桌。
午饭后他们又一起去领工具和任务,没人问她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
但不许她跑到视野之外。
后来,觞凉可以单独行动了。
就被派遣打扫工具间。
她像祭坛的其他孩子一样编起头发,彻底摆脱碎发黏脖子的窒息感。
祭坛的人给她嫩黄的上衣。
没成年的小住户工作时都穿这个。
可她觉得大人们的深蓝长袍与这座宇宙中的祭坛更配。
她收拾到第三个屋,一眼认出工作台前的栖弦。
栖弦在用一块尖石头磨斧头。
觞凉看呆了。
因为栖弦手里的石头会放绿光,每道绿光的纹路还都不一样。
栖弦没注意到她。
她盯着一串像冲天豹子头的光影猛地后退一步。
一块金属废料从她肩上的藤条篓掉出来,砸在地上。
栖弦惊诧抬头。
觞凉立刻蹲下去捂住亮蓝色的碎片。
栖弦笑出声,把磨刀石放在工作台上。
觞凉捡起碎片朝篓子扔。
碎片却越过去掉在另一边。
紧扣地面,再次咆哮起来。
栖弦哐哐地砸台子,笑得越发不可收拾。
“萧韶?”觞凉身后有人呼唤。
栖弦立刻板起脸拿起磨刀石。
觞凉转过身,面朝那个穿深蓝长袍的人,站直身体低下头。
“对不起,我们不聊天啦。”
栖弦笑容很稳,没有一点波动。
且非常灿烂得体讨人喜欢。
“萧韶,白庶说驿道见习有六个空位。我们觉得你可以去看看。”那人说,“今天晚祷后去雾风平台集合,苍灵会教你们一些东西。不要迟到喔。”
当晚,栖弦去雾风平台听训话。
觞凉坐在台阶上等他。
偷偷模仿附近打个响指就变出片叶子的小孩。
墨鸣也有这本事。
他们搞这小把戏时都很自然。
但觞凉打了很多个响指也没变出一片叶子。
栖弦气急败坏地来到觞凉面前。
指着她的脑袋,“一点也不好看!”
觞凉迷茫地看着他。
他像墨鸣一样可爱,但太容易生气了。
有点像她的那位九苍同桌。
“这个!”
栖弦从她头上摘了一片。
叶脉亮起来。
叶肉沿着叶脉融化。
“没啦!”
栖弦吓得大叫。
他立刻冷静下来,“我不是故意把它变没的。这是很蹩脚的植物能术,所以它消失了。你这一头叶子,不会是你自己弄的吧?”
觞凉不想说实话。
那太丢脸了。
“不是。”
“就是你自己搞的。你看别人能变就瞎练一气,”栖弦在她旁边坐下,“你弄了自己一头,知道吗?满后脑勺都是。回头看!”
觞凉回头也看不见自己的后脑勺,却看到身后台阶上落满残缺的绿叶。
出于清洁帮工的习惯,她想都没想就把碎树叶拢成一堆,利落迅速地捡拾。
每片都一接触到她皮肤就消失了。
“拙劣。”
栖弦夸张地摇头。
“你算幸运的。我认识一个,也乱学植物能术,然后炸得满地都是苍耳子,扎死人了。”
“你朋友?”
“不是!”栖弦激动起来,“他才不出这种岔子!他学得最快了。好了,你一定要听我的。先把自己练得强壮比学能术更重要。如果可以,再挑件趁手武器练练。”
(4)
虽说如此,他看着也并不强壮。
觞凉在九苍时被人喊“竹竿子”。但她觉得栖弦更适合这个称呼。
“你不要笑。我学过格斗,还上过战场。别忘了,我从长庚星来,”
栖弦稍抬起下巴,但立刻就泄气了,
“算了,你根本就不知道从长庚星来意味着什么。”
“意志坚定,责任心重,体重超标,皮肤很冷。”
觞凉严肃地背诵从别的孩子嘴里听到的话。
“你学坏了,”栖弦委屈地说,“听你这样说我,真是伤心。”
“对不起。”觞凉诚恳地说。
“道歉也没用,我还要伤心一会儿。”
栖弦说。
觞凉拍他的肩。
“在这世界上,不学会保护自己是没法生存的,”
栖弦更加严肃了,
“我现在每天都在祭坛,之后就去驿道工作,再之后还要走得更远。我希望我离开时,你知道怎样保护自己。”
觞凉感到不安,但语气平静,“去哪呀?”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栖弦沉吟,“不过总得去的。”
他忽然跳起来,“我还没带你看渡台呢。走!”
觞凉还在纳闷他将来要去哪。
但,这是他自己的事,她不该好奇。
栖弦也不同意她继续愣神,不耐烦地扯着她走下台阶。
他们走到祭坛的淡蓝地板边缘,踏上结璘花盛开的原野。
从这往回看,会看到蔚为壮观的环状建筑与雪白廊柱。
但觞凉只捞着看一眼就被拉着飞奔起来。
路不算平。
栖弦跑得很快,她只能低头专心看路。
花下土地也是无瑕的洁白色,像细雪。
仔细看,也透出柔蓝辉光。
他们脚下扬起沙尘和碎花瓣。
几千步之后,这些发光的碎屑也不见了。
现在他们奔跑在一道洁白的台阶上。
台阶围绕一座荒野里的独立高台盘旋而上。
夜风骤凛,他们来到平台顶。
终于不再跑了。
觞凉弯下腰大喘气。
栖弦半愧疚半责备,“你看你好弱啊。必须马上开始训练。”
觞凉顾不上回答。
栖弦拍了几下她的后背。
她一边站起来一边环顾四周,本打算说点什么,却呆住了。
平台上有花坛。
正如她梦见过的,纤长柔软的花朵像长在草上的玉兰花,像月光。
仔细看,它们其实和平原上的结璘花很像。
也许两者互为变种。
这平台虽不像梦中的广场一样宽敞,其中央却也有喷泉。
开叉的鹿角上生着花朵,闪耀的水流沿角杈流淌,映出祭坛灯光和天上星光。
“这就是渡台。”栖弦说。“传说中通往夕轮、荧惑……通往浮景任何地方的水路。”
他的视线在喷泉上停留一瞬就投向东方。
那里有蜻蜓翼般的银光闪烁。
全都是结璘花,远望去仿佛烟云翻飞,一直绵延进晶光闪亮的湖。
湖像澄澈的镜面或宝石般流光溢彩。
“黎明湖。”他望着湖光远景说,“黎明湖、古驿道和皎华平原,这就是祭坛领地……我们该保护的地方。”
他看着星光下的湖水,沉默了一会儿,带着说不清是悲戚还是无奈的笑摇摇头,“我朋友就做得很好。”
他跳进喷泉,“过来!我最想让你看这个!”
泉水从他头顶落下。
但他身上没沾一丝水花。
觞凉也踩进喷泉。
一时间不知该看头顶还是看脚下。
夕轮星在头顶,被丝线圈一样的暗银色环形山缠绕点缀,近得不能再近。
泉座下有块镂空,被通明的晶体板覆盖。
晶体板之下,悬浮在轻纱般辉光里的大地神秘而幽蓝,仿佛正在静眠。
觞凉低头凝视着九苍,感到想念与解脱相混杂的矛盾情绪。
栖弦则用力仰头,朝夕轮张开双臂。
“我最好的朋友就在那儿,”
他像担心惊扰到什么人一样压低声音,
“这么近,好像我在这说话,他们就能听见。”
觞凉也跟着抬头看夕轮,“是啊。”
“对嘛,你朋友也在那边,”栖弦问,“你想不想他们?”
“想。”觞凉答。
她眼睛很酸。
她不想被听出自己要哭了。
栖弦吸了一下鼻子,仍仰着头,一手盖在眼前。
夜风荡满袖子和衣摆。
九苍的水蓝与夕轮的银灰被每一滴水珠收纳,摇摆。
夜鸟影子是灰色的。
它们从四野升起,斜掠过来自两个世界的光。
“死鱼头!”
栖弦忽然吼起来,吓了觞凉一跳。
他旁若无人地向沉默洁白的天体伸出双臂,冰银色的头发仿佛与夕轮的光融为一体。
声音越来越高,也越来越悲伤,
“你还好吗!你要很好!很好、很好!”
觞凉一句都吼不出。
她想说的太多,比如道歉,比如不后悔跟着她跑出来。
她还想道谢,在九苍的那几年,她给了她那么多支持和陪伴。
她是个完美无缺的朋友,她不甘心就这样连一次感激都没有说过就再也见不到她。
她想去夕轮。
找墨鸣。
栖弦用白皙漂亮的手背擦眼泪。
夕轮星光落在他头发和后脖颈上,让他像一些书页里的天使。
觞凉没见过谁哭成这样。
开心时就尽情地勤奋和勇敢,不开心时就哭个尽兴。
栖弦的脾气其实也有点别扭。
但她并不像害怕其他别扭的人一样害怕栖弦。
“我一定要去夕轮。”
栖弦鼻子囔囔地说。
“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对吗?”
“我也想去。”
觞凉坐在喷泉台上,继续仰头看。
夕轮星光如此丰盈,好像伸手捞一把就能抓到,
“这可是你说的!”栖弦笑逐颜开,“我出发前叫你。你别不敢走。”
“我要去找她。”觞凉坚定地说,“我只有这一个朋友。”
栖弦满脸失望。
“好,我就是个凶巴巴的向导,逼你认字写字,还逼你练打架。”
“什么?”觞凉迷茫地看着他,“不是啊。”
“反正你就那一个朋友。”
栖弦挑剔地扬眉。
“两个!”觞凉立即改口,“对不起!”
“没用。我得伤心一会。”栖弦瓮声瓮气地说。
觞凉笑起来,又忧伤地叹了口气。
墨鸣在就好了。
墨鸣听见有人在生这种气,大概会笑疯。
笑疯在这美丽的地方。
对着无与伦比的天地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