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妙善早早就梳洗完毕,满怀期待地等了小半个时辰,最终却只等来了三本薄薄的书册。
送走了人,她斜靠在炕桌上,一手抚着书册封面,一手将茶盏送到唇边喝了一口。
茶已冷了,又涩又苦。
迎春看出她的低落,轻声问:“姑娘不喜欢这三本书吗?”
妙善勉强笑笑:“夫人好意我岂会不喜欢?这三本书都是好书,只是……”
《女诫》、《绣谱》和《千家诗》。
说起来,都是适合闺中女子看的书——只可惜,她不认字,且孟夫人也知道这一点。
然而,送书的刘妈妈却替主家装傻充愣,只当她的请求是有本书看。对三本书详细介绍了一番,但别的只字不提。
不认字的人,拿着本书,又有什么用呢?
她目光落在封面上那几个字上,静静地看了会儿,心中转过许多想法,抬头看向迎春:“你昨日说,府中许多下人都认得些字?”
迎春点点头。
妙善问:“那你认字吗?”
迎春犹豫了一下,眼睫颤动着,几息后才答道:“认识一些。”
妙善看着她,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迎春只是个奴婢,日后还是要回到孟夫人身边去的,她不能陷她于不义。
她压住心中的想法,暗暗告诫自己:孟夫人这里走不通,她还能去沈兴月身边,哪怕如在国公府那样,站在边上偷偷学也行——总归,天无绝人之路。
她打定了主意,便不再纠结了,搁下已经彻底凉透的茶盏,目光转向紧紧闭着的窗口:“替我把窗户支起来吧,今日好天气,咱们不可辜负。”
迎春却没有应声,仍站在原地。
妙善觉出不对:“怎么了?”
却见迎春抬起头,松开了已经咬出齿痕的唇瓣,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眸光闪动:“这本《绣谱》我未看过……但我有本家传的绣册,绣作边就是诗词文章与针法介绍……我从小学习,上面的字个个认得。”
妙善坐直了身子,有些惊喜,但转念又冷静下来:“你……孟夫人并未允我。”
“但夫人也并未否决啊。”迎春语气急促,仿佛是说服自己一般。
之后,她便像是下了决心:“我昨日说了,您用得上我,我绝不推辞的。明日我就把绣册带来……”
她初时还犹疑,但越说越坚定,最后更是连借口都找好了:“咱们对着绣册学做针线活儿,顺道认得两个字,有什么要紧的?”
惊天动地的事情她做不得,但关起门来你知我知的事情,她难道还不敢吗?
妙善明白了她的意思,又惊又喜,当即从炕桌上跳下来,一把把人抱住:“迎春,我真不知如何谢你了!”
她没想到,心心念念的事情,原本已经只能另谋他法了,却突然又有了条新的出路。
她很清楚,迎春这样做,是实实在在冒了风险的。
想到这里,妙善压低声音:“你放心,我一定小心谨慎,绝不会叫你难做的!”
“嗯。”迎春点了点头,伸出手,也跟着搂住了妙善的后背,轻轻道,“我知道。”
她知道,这位是个体贴人的。所以她才敢。
商议定之后,妙善心情大好。二人搂了会儿,分开后又相视一笑,随后便各自做起了准备。
迎春把孟夫人送来的三本书翻开,粗粗翻了几页,得出了结论:“这里面有些字,我也不认得。还是按照绣册上的顺序教你吧,免得认错了。”
“嗯,都听你的。针线布头我也找出来……”妙善也兴致勃勃地谋划着。
正此时,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陌生的女声响起:“妙善姑娘,你在吗?”
“在。”
妙善与迎春相视一眼,应了声,一道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容貌不俗的丫鬟,她柳眉樱唇,声音亦如黄鹂出谷,清脆甜美:“姑娘快收拾收拾跟我走吧,殿下来了,正在明镜堂呢。”
“殿下?”妙善一惊。
她早打听过了,这位皇子虽然与沈兴明相熟,但轻易也不大出宫,至少也得一两个月才来一趟。
这才五六日,怎么就又来了?
她收住满腹疑惑,换了身衣裳,跟着这名叫柳絮的丫鬟一道去了明镜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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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镜堂外。
门口站了两人,一个穿着沈府小厮的衣裳,另一个人妙善也不陌生。
她走到跟前,随着柳絮一道行礼:“飞泉公公。”
飞泉悄悄朝边上挪了一步,没有受她全礼,又朝她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才叩了两下门。
门从里头被打开了,七皇子的声音传出来:“进来吧。”
妙善暗暗吸了口气,迈过门槛。屋内引路的是个蓝衣女子,四十岁许,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的衣裳却并不是沈府的服制。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妙善,轻声道:“跟我来吧。”
妙善跟在身后,便发现她仪态端庄,行走间步态沉稳,无声无息,连衣角都只微动。不是大家出身,便是规矩极好。
一进屋里,便见李珵和沈兴明两个相对而坐,似乎正谈着什么。桌上还摆着几个托盘,用绸布盖着。
妙善扫了一眼,随即便垂着头,规规矩矩行了礼。
“几日不见,你倒新衣裳都上身了?”李珵的声音响起。
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妙善维持着行礼的动作,谨慎地没有起身,恭敬答道:“做了殿下的奴婢,就不好再穿国公府丫鬟的旧衣了,沈府夫人知道了,便先送了几身来应急。”
话说完了,也自觉也讲得体体面面。但屋里人听了,却都没吱声,安静无比,妙善一时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才听李珵道:“你倒是会说话。”
妙善不敢回话了,心里却在叫苦:他又没给她衣裳,除了穿沈府送的,哪有别的办法?
总不至于这也成了错处?
“你起来吧。”
妙善心中忐忑,听吩咐起了身。
刚站稳,便听李珵对边上的沈兴明道:“这丫头又是受伤,又是要置办衣裳的,往后说不得还有开支。”
他轻推托盘,送到沈兴明跟前:“便是在宫里当差,脂粉衣裳也是笔花销,你不当家,就把这些银子交给你夫人,由她安排吧。”
沈兴明迟疑了片刻,拒绝道:“妙善姑娘这次的伤,皆因我们照顾不周,哪里能收殿下的银子?”
“还有崔姑姑呢,她是我从金阳公主那儿借来的人,饮食起居也是花费。”
沈兴明似乎还想再说什么,李珵却直接摆手止住了他的话,转头吩咐长岚:“你拿着银子,陪他一起去。”
又看向静立一旁的崔姑姑:“姑姑也去吧,见见少夫人。”
话已至此,众人也都遵命行事,很快便走了个干净。只留下妙善一个静静站在边上,对着李珵。
屋内安静了许久。
“被猫抓了手?”
妙善冷不丁被问一句,一时不防,不自觉抬起头,正对上他的视线。他是内勾外翘的丹凤眼,眼尾略微上挑,眼风扫过,便显出凌厉。
不知为什么,妙善看出了几分怒色。
然而,话本上有美人眼波流转勾魂摄魄,却不知美人双目含煞,才更叫人失神——这位殿下,真是生得一副冰雪般的好相貌。
妙善看愣了,许久才想起来不能直视主子的规矩。好容易反应过来,她立刻便垂下眼睛,答道:“是。一时不慎,大夫看过了,应当无碍的。”
“上回我说,你第一件差事是好好养伤。如今看起来……”
他略微顿了顿,目光扫过妙善的左手,继续说:“你并没放在心上啊。”
听着话头不对,妙善立刻就跪下了:“殿下恕罪。”
有赖国公府学来的规矩。
主子一不高兴,她便跪得十分实诚,膝盖撞在砖地上,发出一记闷响。
又是一阵疼。
她暗暗咬牙。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还恍惚听见头顶上的李珵轻轻“嘶”了一声。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但他没说话,她就仍继续那一套认错的流程。
“奴婢知错了,往后绝不敢再犯了。”
说着,就要磕头。
磕到一半,额头还没碰上地,便听李珵叫了声“慢着!”
妙善是奔着磕个响头去的,险些没收住。
“下跪磕头倒熟练,没叫你跪,起来!”
这命令让人不明所以。
但不用理解,她按吩咐行事就是了。
“谢殿下。”
养了几日,膝盖已经活动自如了,只是淤青却还没散去。疼自然是疼的,但她仍忍着,不摇不晃,也不用手撑着扶着,利利索索地就站定了。
李珵看着,心里愈加烦躁:她的伤如何,他再清楚不过。
头几天,他夜里只能浅寐,睡得极不安稳,梦里都觉得膝盖疼。太医请平安脉,果然说他“心脾两虚”、“情志不畅”。
这样的脉案送上去,早不管他的起居的母后也坐不住了,当日午膳就成了药膳,惯爱吃的菜色也撤了个干净。一直到了这两天,终于睡得好些了,才终于给换了回来。
他克制着什么也没说,也没表现出不快,但睡眠不足,心中又郁郁,难免看在内侍们眼里。
撷英殿上下,个个都轻手轻脚。
偏她,没事人一样,还拿没好全的膝盖往地上猛磕,一丝犹豫也无。
莫不是她的疼全转给了他,自己半点不留的?
他心中烦闷,却只能故作平静:“从哪里学来的规矩,跪来跪去的。国公府吗?”
“奴婢犯了错……”
“你是犯了错。”李珵打断她,“你错在听不明白主子的意思。我叫你好好养伤,你却没放心上。”
“往猫儿跟前挡就罢了,是为了救人。今天跪得这么用力,是要做什么?若不拦着你,是预备把额头也磕出个淤青来?”
妙善越听越不对劲。
这话听着怎么一股奇怪的埋怨呢?
她给他磕头下跪,是恭敬,也是求饶,怎么主子还不乐意了?
她只能试探性地问:“那……奴婢今后少磕头?”
“趁早改了。”李珵补了句,“叫别人看了,还以为我严苛。”
妙善默然,原来如此。
“奴婢知错了。”她垂首,继续认错。
“你知错?”这态度反而叫李珵嗤笑了一声,“我看你是只知道认错吧。你在谢四小姐跟前,也是这样动不动下跪磕头认错的?”
他提到谢四小姐,妙善便警觉起来:“奴婢伺候四小姐抄经念佛,每日只需打扫佛堂,供花磨墨,这些差事倒不大容易犯错。”
“她念经,你在边上听?”
“是。”
“念的什么经?”
“心经是每日必念的,之后便各有不同了,多是念一篇抄一篇。”
“四小姐性情如何?”
“奴婢只在小佛堂伺候,不知道别的事情。小姐少出门,潜心礼佛。”
他问得快,妙善也答得快。问了几个来回,他仿佛消除了疑心,转而道:“我有件差事要派给你。”
妙善乖顺道:“请殿下吩咐。”
“抬起头来。”他命令道。
妙善照做,面上恭敬,心中却警醒非常。只见李珵以手支颐,神色略有些玩味:“养好伤,跟崔姑姑学好规矩,十日之后,我带你见旧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