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刘妈妈被孟夫人派过来了。
妙善也有几分诧异,赶紧迎人。
白日里她就看出来了,刘妈妈能指挥得动府中上下人等,必然是得力人,寻常事情也不会让她走这一趟。
刘妈妈看了看屋子,并不见迎春,便问道:“怎么就姑娘一人?”
“刚用完晚饭,迎春提着食盒才走呢。”
妙善一边说,一边倒了杯茶,客气地请刘妈妈入座:“妈妈怎么亲自过来?可是夫人有什么吩咐?”
“不敢。”刘妈妈推拒了几下,之后才笑着入了座,又让身后的小丫头奉上了个匣子,“今日乐愿居事发突然,这匣子倒忘了叫姑娘带走。夫人也刚回海棠苑,看见了东西,便叫我连忙送过来了。”
正是白日那个装着叶子牌、双陆棋等消遣玩意儿的匣子。
妙善这时候也才想起来。今日她原本抱着匣子,但匆匆忙忙去乐愿居的时候,为防累赘,随手就搁在一边的桌案上了。
她连忙伸手接过,又谢过了刘妈妈:“是我疏忽了,劳您老走这一趟。”
“您客气了。我来也不全为这个匣子,还有一事要告诉您,那猫儿已经被捉住了,看着精神也正常,并没有问题。。”
“这是好事,我也放心了。”
“正是这个理。”刘妈妈道,“怕您担心,我回了夫人便赶紧过来报信了。”
一边说,刘妈妈不动声色地打量眼前的姑娘。许是在屋子里,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不比白日里隆重,只是件寻常的素衣,浑身的妆饰也全卸了个干净,看着倒又变成了个身姿单薄的寻常丫头,浑然看不出白日那股果断冷静的劲儿了。
明镜堂中、海棠苑里,倒真没看出来。
她心中暗暗计较着,又想到孟夫人的嘱咐,态度更加和煦,叙了几句闲话,又说道:“还有一事,白日里匆忙,原本姑娘说有一事要问夫人的,却被来报信的映容打断了。夫人看到这匣子,又回忆了起来,便叫我问问姑娘,当时是想说什么?”
妙善没料到,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孟夫人竟然还能又记挂起她。
她当时感受到了善意,又想着孟夫人既然是亲自教导女儿,兴许也不会介意多一个旁听的人。
可现在沈兴月都受了伤,提这个就很不合适了。
她想了想,换了个变通的说法:“说来也是受了贵府少爷的启发,殿下说是要我伺候笔墨,可我却不认得几个字,实在心中不安。如今寄住在府上,又没有什么差事,便想着能不能借些书册。”
“一来多少认些字,二来也好打发时间。”
刘妈妈人老成精,一听就明白了未尽之语。
她应道:“姑娘的意思,我会带给夫人的。”
“多谢您了。”
她知道。刘妈妈定然是听得明白的,只是不知道孟夫人会不会答应了。
之后又略讲了几句,刘妈妈便带着小丫鬟告辞离开了。等送走了人,妙善一个人坐在凳子上,不知不觉地出了神。
--
过不多时,迎春便回来了。
她进门便道:“姑娘,那猫儿被捉住了,我在大厨房见着了。”
她语调轻快,十分高兴的样子。
“我找了个婶子打听了,那猫儿是厨房养着的猫下的崽,一窝只留了这一只预备养了给库房那儿捉耗子的。”
迎春对这件事十分关注,又有好人缘,早已经打听得十分明白。
她转身关了门,走近了些,压低了声音道:“只是它总是三五不时就溜走了,给它留的吃食也不大动,今日出了这个事儿,大家都猜,兴许是有人喂着……”
迎春的眼神往右边一瞥,那正是乐愿居的所在:“……它进了小姐的房间。且我问了冬云,她说前几日还在小姐的衣裳上见了猫毛。”
她话语没有丝毫掩饰,结论已经呼之欲出。
“这些刘妈妈也知道了吗?”妙善没等她说出来,就已经开口打断了。
她知道迎春是想告诉她,这只猫儿算是半个家养的猫儿,并没有什么危险。但再说下去,便有指摘主家小姐的嫌疑了。
“刘妈妈?”迎春有些疑惑。
“方才刘妈妈也过来了,告诉我猫儿被抓到了,还把我落在夫人那儿的匣子送来了。”
妙善指了指乐愿居的方向,又问:“是大家都猜,还是已经禀告了主家了?”
“倒没人主动说……不过,这是瞒不了人的,传开来也是早晚的事情……”
迎春有些欲言又止,随即想到了什么,眉头蹙起,轻声问:“姑娘早就知道了?早上……”
在乐愿居的时候,她便想到了,两地离得这么近,一天内又都见了猫儿,说不得这猫儿便是同一只。
“早上我就见到小姐和那猫儿一道玩闹了。”妙善肯定了她的猜测,“所以多半是得不了病的。”
她看着迎春的表情变化,见她若有所思,也笑道:“所以你那般愧疚,是万万不必的。”
迎春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但随即又坚定起来:“姑娘不必这样说,事情只在一瞬间,岂是能思量的?我只知道,您是救过我的。”
妙善听了,更放心了些。
她如今在沈府,只有迎春一个熟识的人。无需她感激,只要不疑心自己就好。
她伸手拉着迎春坐下:“好迎春,那猫儿既然还活着,又有二小姐在,自然有夫人做主,咱们也不必再想这桩事情了。我这回要问的是另一件事情。”
“姑娘请说。”
“我是国公府出来的,府上颇有几个断文识字的丫鬟,我也十分羡慕。”
“但我也知道,不少人家是不许奴仆们识字的。”妙善仔细地看着迎春面色,问道,“不知道府上如何呢?”
国公府与京中许多大户人家一样,奉行的是“奴仆识文则生窃主之念”,不是心腹下人,是决不允许读书认字的。
正因如此,妙音才会对她百般嫌弃——今日不识字,来日也永远没机会识字。一个注定不会被主子倚重的人,自然可以肆无忌惮地欺负了。
她从前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
可现在,死了这么几回,她却明白了,人的命,不是苟且等来的,而是要靠自己亲手挣的!
她要识字。
她要看明白那页书稿。
她要别人再不能因她不认字而欺负她。
眼前是个最好的机会,她不能不冒险:现在开口,求的是孟夫人,若再等等,可就是阴晴不定的七皇子了。
而迎春听了她的话,面露困惑。
妙善看她不解,只能又补了一句:“不知道府上可忌讳我这样的人读书认字?”
迎春这下听明白了。
她并没有露出什么讳莫如深的表情,反而面色如常,仿佛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什么忌讳,读书识字这种上进事,怎么会有忌讳?”
妙善一时惊讶了。
迎春见她反应,便解释道:“姑娘在京中长大,不晓得我们江南的情况。”
“咱们府上是十五年前随着老爷赴任来的京里,下人们也都是江南老家一起跟来的。江南风气开放许多,沈府又是书香人家,读书不敢说,但要说识字,除了那些灶上烧火、浆洗打扫这些做粗活的,其他人多少都认得几个字的。”
迎春说得十分自然。
“果真?”
妙善心中先是一惊,随即便是抑制不住的喜悦,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这么说,我若想识字,夫人也不会反对?”
“自然不会。”迎春答得理所当然,“夫人从前还曾指点过几个贴身伺候的姐姐,其中一个学得尤其好,下帖子、写回信都不在话下的。只是后来放了身契,嫁在了江南,就没跟过来。”
妙善彻底放了心。
--
月上枝头,海棠苑中。
孟夫人坐在妆镜前,卸去钗环妆面。沈大人则坐在床沿边上,由丫鬟伺候着洗脚,神情放松。
夫妻两个正闲话着。
孟夫人叹道:“月儿实在顽劣,瞒着映容她们招了只猫儿进屋,还害得七皇子的人负了伤。”
是的,仅仅两个多时辰,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刘妈妈审了几个人,便拼凑得七七八八,报给孟夫人听了。
“她还是小孩儿心性呢,等头上的伤好了,我来替夫人训她去。”沈大人安慰着妻子,“许是随我,我小时候也爱喂些猫儿狗儿的。”
“你去训她?”孟夫人秀眉一挑,质疑道,“别又被这鬼灵精唬住了吧。”
自己这丈夫,教儿子倒还好,严肃又板正,也狠得下心打手板。但碰到了女儿犯错,十次有八次都轻轻揭过,更有甚者,还在边上帮着求情。实在是个纵女无度的。
沈大人自知理亏,嘿嘿干笑了一下。
“还是我来训吧,罚跪不管用了,就叫她抄书写大字好了,保准治住。”孟夫人睨他一眼,视线重新转回面前的妆镜上,然后由丫鬟服侍着洗手净面。
片刻后,又有些迟疑:“月儿还好说,倒是七皇子送来的那个姑娘,今日开口说,想学着读书认字……我倒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了。”
沈大人也明白她的顾虑。
若是自己府上的人,有这样的上进心,他们绝不拦着,甚至若是资质好,还能出份力好生培养一番。
可这是皇子的人。
他们照料生活起居是应当的,但别的就实在不该插手了。
他想了想,出主意道:“也不必处置什么,要书、要纸、要笔墨,你都给她。其他的,她不开口,你就装不知道,更别主动去教人家。”
“你不是说,这姑娘很懂分寸吗?一次不应,想必也不会开口了。”沈大人身子微微往后仰,两手撑着床榻,仰头看床帐上的花样,有些无赖,“若是她真再开口了,就叫咱儿子问去。”
“这小子憨直,殿下也容得下他,就叫他去——诶呦!”
沈大人猝不及防,被一团阴影砸中了。
他伸手捡起滚到一边的东西,一看,正是条湿漉漉的擦脸巾子。
只见他的夫人,此时正站在面盆前,脸上水珠都还未擦净,正柳眉倒竖瞪着自己。
他捡着那巾帕,连忙讨饶:“为夫错了!全凭夫人做主,都听夫人的!”
“胡言乱语,老不正经。”孟夫人又气又笑,下了结论。
她转回头,接过小丫头递上的干净帕子,自己擦干了脸上的水。放下帕子,便见妆镜中清晰地映出了自己的面容。
她看着镜中人,心中想着妙善的请求,微微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