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彩凤眼看着鸣春的脑袋越来越接近那致命的涡旋,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脑子里响起的是鸣春指着蝉蜕说有用的声音……她其实并不清楚自己到底会不会水,小时候在家门口附近的小河里玩过很多次憋气与漂浮。
但那能叫……会水么?
不重要了。
雷彩凤对着那个似乎已经不再起伏的小脑袋发出一声嘶哑又洪亮的尖叫,伴随着这声尖叫,她不计后果地扎入河中,拼命挥动手脚向鸣春爬去。她想,这么个烈日炎炎的大白天,水鬼怎么敢出来拖人呢。
一定可以救到鸣春。
雷彩凤这一声又哑又尖的嘶吼在夏日静谧的山林里惊起不小的风浪。
抱着一脸盆菜正往回走的赵满圆看见河里的情景后下意识扔了脸盆,她跑到河边趴在地上大声呼救,把远处还在剖鱼的雷彩凤丈夫叫得心惊胆战,当他懊恼地扔开剪刀跳进河里时,十几米之外的雷彩凤已经把鸣春拖上岸。
闻声而来的人逐渐增多,雷彩凤丈夫抓紧时间从水里纵出来,三两步奔窜到女人和孩子眼前,不由分说抱起鸣春就要往村里的诊所跑,雷彩凤不管不顾地上前争夺鸣春,她呛了几口水,两只眼睛红得像被夺了幼崽的母兽,一时间倒把她那个削尖脑袋捡漏的丈夫给吓住了。
鸣春最终得救了。
胜利的果实被安放在赵老师头上,尽管雷彩凤的丈夫反反复复向人们大声叙说当日落水的惊险时刻,雷彩凤依然执着地向胡老师比划,是赵老师救的人,一定是赵老师,必须是赵老师。
而面对这样坚执的妻子,雷彩凤丈夫竟没有大声呼喝她,对她的称呼也从“喂”、“那谁”、“那哑婆”变成了“小凤”。结婚四年多,她在丈夫的嘴里终于拥有了名字,以一种必须成为同谋的代价作为交换。
夜里,雷彩凤的丈夫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回忆往事——
还记得最早一次去你家里,看到你家门口那条河就还挺害怕的,要说胆子,还是春的胆子大,这么点大的小孩子,被水淹了,也不怎么哭闹,还同她爸妈说水是蓝绿蓝绿的。我小时候也被水淹过,一直怕到现在。要不是看你也下去了,我还真不敢下的,还好啊,都是福大命大。
雷彩凤听得明白,这是串供。
她在心里冷笑,原来人真正心虚的时候,也是会忌惮一条哑嗓。
回忆完一串他随口编排的往事,那流着涎的毛发就拱到她胸口来求欢,雷彩凤翻了个身,毫不客气地背对他,他却继续用‘不要就是要’的传统路数应对她,非得将她翻过身来压住,雷彩凤照着鸣春的手段拼命挣扎,终于挣脱了那个所谓的传统语境。
他放开了她。
并且在她嫉恶如仇的目光中灰溜溜地夹着尾巴逃走了。
让人作呕的懦夫!
她看着他弓起来的脊背,感到一阵反胃的厌恶。
他吃着人家爸妈给的福利,却暗地里兜着一肚子坏水竟要对他们唯一的女儿见死不救,这会还能腆着脸以‘半个救命恩人’自居。
雷彩凤忽然觉得,这东西出不出轨根本不重要。他们的婚姻建立在一种双方认可的‘划算’天平之上,而现在,雷彩凤开始觉得是她亏了,她虽然是个哑巴,但总归算个像样的人,可她身边这坨东西,就是一滩烂肉。
是他不配!
生出这样的念头后雷彩凤就觉得有必要跟赵满圆递个消息,面对一滩腐臭的烂肉,她和赵满圆就算得上某种意义里的同盟,她不能任由赵老师受白衬衫的骗,他那状似阳刚的肌肉里头沤着恶心的坏水呢,这人是沾不得的。
但雷彩凤却没有这个机会递消息,或者准确点说,是她没有必要递消息了。
桌上放着一张请柬。
请柬的这头是极少露面的雷彩凤的公公,村里人都叫他“老陈头”,他曲着一只手,神秘的大拇指来来回回地挨个点碰剩余四个手指头,紫黑色的嘴唇一张一合,发出一种没有任何人可以听清的细碎念音。
这就是他视若珍宝的家传绝学,是只有小叔够得上传承的秘技。
雷彩凤的丈夫时常借此来说明他父母的偏心,但老陈头态度坚决,并安慰雷彩凤丈夫说,要真受了这份真传,这辈子可都吃不上狗肉和牛肉了。
但吃肉这事其实尚在次要,关键是他这份真传总在一些无人问津的时刻发作,比如现在,请柬那一头坐着的赵满圆以及她即将办喜酒的新婚丈夫,这对准夫妻并没有开口询问喜事的日子——事实上这已是既定事实——请柬上写得清楚明白,婚期定在十日之后。
老陈头却还是点着他那几个神神秘秘的手指,在经过一段让人不知所措的沉默之后,矜持地开口:“这个日子还可以,办办喜事么,也是好办的。结婚当天要弄一盆鸡血,跟着新娘子走,走到哪里就洒一洒,这样才好,对你们以后是好的。”
赵满圆与她的新婚丈夫脸色都僵了僵,很显然,婚礼当天洒鸡血这回事超出了他们对某类民俗的认知,出于彼此并不十分相熟的礼貌,这两人谁也没接话。他们只憨厚地笑笑,嘱咐老陈头要来吃喜酒,要全家一起来,和妻子儿子儿媳以及准儿媳都一起来。
老陈头敏锐地听出他们的话外之意,不舍得放弃从家传绝学里挤出来的那一盆鸡血,就凝肃了脸色,提点道:“赵老师啊,你是像模像样的知识分子,你要懂得敬畏的,你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啊?你知道,你得照做的呀,要不然你这个老公啊,以后不守财,还要有更多的苦头吃。”
这下,哪怕作为知识分子,面上的礼貌也很难维持住,赵满圆的脸变得比老陈头的嘴皮还要黑。
雷彩凤从赵满圆的脸色中感觉到一种难堪,但她很快发觉这种难堪并不普照,坐在她隔壁的丈夫与再隔壁的公公都摆着一张肃穆的脸,他们深信家传绝学的判断,而基于对这份绝学的敬仰,他们脸上那种肃穆就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一些悲天悯人的气息。
赵满圆与她的新婚丈夫被这种扑面袭来的悲悯刺中,用文化人最后的体面捂住伤口,灰着脸离开了。
雷彩凤楞楞地看着两人的背影,直到此时此刻才发现,赵老师的新婚丈夫是一个每迈一步就要矮一截下去的瘸子。他逶迤在亭亭的赵老师身边,就像一根无法自控的钟摆,走一步打一摆。
那一摆又一摆落进雷彩凤的耳朵里,就像听着一颗又一颗的算盘珠子兵兵梆梆地往上往下靠——赵老师竟也同她一样,不得不生受了这一门生意。
百货大楼、教师工资、国家户口……却也无法撼动世俗算盘里的一粒石芯子,一个女人不论读过了多少书,攒下多少学识,拼了命地往上爬往外走,却依然逃不过婚姻这场计量单位。
石女配瘸子,哑巴配废物,好像是某种顺理成章的事情。
雷彩凤脑子里不断闪过赵满圆趴在河岸边大声呼叫又抱着鸣春给她吐河水的样子,耳朵边则是丈夫居高临下的点评:“这两个,苦头在后头!捅都没地方捅,她这都不是生不生得出孩子的问题,算不得个正常女人,她男人瘸个腿是难看点,总还长了条根,能传个后。要她有哪个用?现在看看人家条件不错相貌可以的,过个五年十年嘞?肠子都悔青,外头找人生一个。”
她忽然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丈夫那油腻腻的发尾打着勾旋把雷彩凤内心深处的愤怒勾了出来,她开始痛恨自己这条哑嗓的缄默,恨不能撕开喉咙,掏出一肚子的愤懑,将那些字句拆成细致又锋利的横撇点捺竖弯钩,通通砸向他,把他凌迟了最好!
去你妈的东配西配,家里没面像样的镜子总有尿吧?赵老师再是个石芯子,她有手有脚有知识有工资,她养得活自己,她会救孩子,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你长了条根,你那玩意儿让你长出个男人样了么?对个孩子斤斤计较,天天流着涎磨光阴,点评这个指摘那个,你自己那根里的玩意儿就不该往下传!
谁他妈传你的种谁倒霉!
雷彩凤的愤怒依然无声,可那股气却直直冲上哑嗓,一路披荆斩棘杀到灵台,她在这一刻神智清明地意识到——去他妈的出轨,这坨烂肉谁捡着就该谁的劫!
她再也提不起对那个未知女人的兴趣了,不在乎她是谁,也不在乎她是否真的存在,雷彩凤甚至不想再来拨弄这门生意。
她要砸了那个算盘!
于是,“离婚”两个字就在这样一种无人点拨的情景下自作主张地闯进了她的脑子,当这两个字大摇大摆地在她脑子里快意遨游时,雷彩凤的愤怒突然被熄灭了,她放轻粗重的呼吸声,略有心虚地看向隔壁的丈夫与再隔壁的公公。
一种密谋造反的兴奋充斥了她。
但随即而来的操作难度又当头浇下一盆冷水,她发觉自己又不得不回到抓出轨女人的问题上来,离婚是比抓出轨更艰难的事。
几千年的老传统了,老话讲“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就很明白——
十个庙里的菩萨排着队串起来也抵不下一桩婚姻,哪怕是一桩千疮百孔烂透了的婚姻。从这里也看得出,人们对菩萨的敬畏实在也很实惠,他们只允许菩萨在他们愿意接受的范围内做出保佑,他们接受不了离婚,那十个庙里的菩萨都得排队靠边站。
这么一来,出轨就是一种顶好的离婚由头。
雷彩凤不敢去想她妈会怎么看待她想要离婚的这件事,她觉得这个决定也不宜声张,眼下她只是起了念,有这么一种模糊的盼望,她不能叫太多人知道,以免引出东一句西一句的点评和建议。
没人比她更清楚她丈夫是什么德行,因此她要离婚的决定也不需要别的什么人来指导来劝诫。
那些没完没了的‘老话’就讲去吧,老话什么都讲,人们向来只拣自己爱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