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卖部老板娘贾芝的嫌疑很快被排除,主要根据是她身上的汗味不够匹配。
贾芝胖得像两个雷彩凤并排叠在一起,一到夏天,即使对着风扇坐一整天,也还是散发着一股微酸的汗味,这种味道和雷彩凤丈夫衣服上沾染的那种带一点香气的汗味是很有区别的。
什么样的女人会带着香气呢?
自然是在单位里上班的女人,她们读过书,有知识有文化有工资还有国家户口,是雷彩凤丈夫梦寐以求的妻子类型。现在他只讨到一条哑嗓,肯定不甘心。
但雷彩凤不敢猜测那女人的可能性。
以雷彩凤丈夫的行动轨迹来说,除了小卖部的贾芝,他还能接触到的女人就是附近小学里面教书的女老师们——这是一个雷彩凤想都不想的群体,她恐怕穷尽自己这一生,都考不出那本教师资格证了。
而她们,有着带香气的工作,拿着带香气的工资,明明可以嫁给差不多条件的好男人,却还要同她丈夫这样的东西乱搞男女关系么?真的会有这样一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女老师么?
还是鸣春给的思路。
鸣春就在附近那所小学里上学,那也是她妈妈胡老师分配的地方,依托于鸣春绝佳的记忆力,雷彩凤因此得了些便利,从鸣春嘴里扒拉出不少女老师们的秘辛,比如鸣春的小学班主任,赵满圆。
赵满圆是刚分配到学校没多久的小姑娘,样貌长得很好,一双大大的眼睛,厚嘴唇高鼻梁,鼻梁上架着一副很能昭示她文化水平的厚眼镜,打眼一看就是雷彩凤丈夫几辈子都高攀不起的女人。
可鸣春说,她听胡老师与人说起过,赵满圆是石女。
鸣春这小孩尚不知道“石女”两个字里是怎样一种深彻骨的苦难,她鬼头鬼脑小声递出消息的模样仿佛是把石女两个字当作神女看的,雷彩凤却听得懂,这两个字比“哑巴”更惨烈。
但在雷彩凤丈夫的眼里,这两个字就成为某种阶梯。
假若没有这两个字,以他的条件,连赵满圆裙角边上散出来的线头他都够不到,但托了这两个字的‘福’,雷彩凤丈夫就完全能够耀武扬威一番了,毕竟石女是一种无可辩驳的天然残缺,而他们这些自认为完整的男人,往往把真正的残缺掩埋在心底深处的阴沟里。
雷彩凤想:假若那个女人是赵满圆,她就算了。
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退位让贤’,与丈夫离婚来成全他们。
诚然,雷彩凤的丈夫不是什么好东西,可他毕竟是老陈家的儿子,婆婆有那么一个蛮好的兄弟,赵老师又是鸣春的班主任,起码她在陈家不至于受了苛待。
女人这辈子还能图个什么呢?无非寻个不错的去处度过这一生而已。
而当怀疑对象锚定赵满圆后,雷彩凤的探查就遭遇了难题。
雷彩凤丈夫同赵满圆的所有交集基本集中在学校开课期间,他给那所小学的食堂拉柴,这活儿是鸣春妈妈胡老师同校领导走后门寻来的,他却时常抱怨拉柴又累又没钱挣,并认为胡老师给他介绍这样的活儿,摆明了是看不起他。
但他实在也没有别的活好做,出远门闯荡,娶回来一条哑嗓,他时常引以为耻;任何需要看书学习的活计,他干不了;而手艺这俩字,又是他的心头之痛,他爸是有一门手艺的,只是没传给他,偏偏传给了小叔。
如今他只剩卖体力的份。
雷彩凤在小学管堂时,遇到过几次丈夫拉柴,卖体力的偏要穿件白衬衫,卷着发黄的袖口翩然来去地搬运柴火,显得他阳刚得很有力气——那大约又是一种与抽烟类似的自我陶醉之态。
通常他的观众只有管理食堂的老大爷,逢着运气好的时候,也能遇上几回女老师,她们提着热水瓶到食堂旁边的热水房打水时,总不免要路过一趟趟搬运柴火的白衬衫,就是在这种时候,赵满圆会同他打一声招呼——
来送柴啊。
四个字就能勾起雷彩凤丈夫那种涎涎瞪瞪的贪婪眸光。
之前雷彩凤见到那种眸光时并不多想,即便她丈夫有那心思,也不看看人家是什么条件,他是不可能得偿的。可眼下知道赵满圆的石女属性后,事态就不一样了。
雷彩凤怀着一腔审慎,以为自己不能在这种事情上冤枉某个女人,因此觉得很有必要亲身探查一番赵满圆身上的那种香气,来确证与丈夫衣服上沾染的气味是否契合。
可她却寻不到什么机会接触赵满圆。
现在是暑假,是她与这些带着香气的女人鸿沟最深的时节,她们会到城里的百货大楼去买东西,再与同事好友聚一聚,享受一种五彩斑斓的假期生活……她完全触碰不到她们。
那么就只能耐心等一等,等开学的时候。
雷彩凤对此有足够的耐心,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花半辈子的时间来周旋丈夫出轨的这件事。毕竟她的一辈子早就一眼看到头了,却还有漫长的几十年要活,总得找点事做做。
继而就很是安宁地蛰伏了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里,鸣春超额完成了她的暑假作业。
她仔细算了算剩余的作业页数,如果再按照一天三页这么写下去,能够心无挂碍玩耍的时间就要缩减到半个月以内。而胡老师对她的教导素来是:先完成作业就可以随便玩。鸣春谨守这条规则,即便胡老师并不曾过问她暑假作业的进度。
完成作业后的鸣春显见得更活泼了。
爬高爬低的事没少干,雷彩凤不能时时刻刻看着她,一眼没搭着人,她就不知道野哪里去,还总爬到树上去抓知了,把抓来的知了放到桌上,企图吓一吓雷彩凤,可她没想到,雷彩凤对蝉壳儿毫无反应——她从前在家里下地干活,菜花蛇都是随手抓起扔出去,蝉壳又算得了什么。
鸣春见她没被吓着,有点兴味索然,又非想找点场子回来,就指着那蝉壳问雷彩凤:“小凤达达,你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雷彩凤笑着摇头,她知道,但她说不出。
鸣春老师就神气活现地双手叉腰,说:“这叫蝉蜕,是一种中药,可以治……治不少病呢,总之就是很有用。”
说完又觉得自己这几句话不够“有用”的分量,她就看着雷彩凤打了个比方,“就像小凤达达你,虽然你还不能说话,但你做了好多好多事,超级有用,这个蝉蜕就是这样的,它比知了好多了,那个知了一直一直哇哇叫,也不知道有什么用,还是蝉蜕有用……”
孩子有时就是这样,从大人那里捡着牙慧来像模像样讲,却又能反过来给大人上一课。
雷彩凤长到现在始终拼命想证明自己的有用,地间灶头的活儿她都能干,练出了一把子不小的力气,曾经家里那两个大水缸的水一整年都是她给挑的,从没让水缸见了底,整锅整锅的猪食她也能煮出来,她还会做缝补裁衣……确实能做很多事。
可人们只看到她一条哑嗓。
在鸣春澄澈的眼眸里,雷彩凤看到了自己一直被低估或者说被刻意漠视的有用,他们通过关注她的哑嗓来驱使她不得不低头服了软,而后为了抵平这条哑嗓的缺憾,她拼尽全力所做的一切都成了天平另一端的砝码。
他们想要她多做点,就只要在那条哑嗓上或轻或重地一摁,她就会拼命地多做这个多做那个来维持天平的平衡……这么多年,没有人觉得她有用,除了鸣春。
依托于鸣春的洞见,雷彩凤与她的关系突飞猛进地好了起来,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陈家的人都很乐见这种改变,连婆婆也难得出口夸赞了她,说她挺有耐心,能把小孩儿带得挺不错。
但此时的雷彩凤已很看得清这种夸赞背后的意味,老陈家就这么几个人,没谁真心喜欢鸣春,他们只是看着‘财神爷’的脸面容忍她,而鸣春分明感受得到这种容忍,却丝毫不在意。
大约胡老师从没教过她,要做一个讨喜的小孩。
蝉蜕的三分钟热度过去后,鸣春很快又瞄上新的乐趣。村头西边有条河,流水常年冲刷河滩上的石头,在那上面留下一层薄薄的青苔。这地方挨着一片山,层层叠叠的树遮掉不少烈焰似的阳光,流水就得了点清凉,鸣春很喜欢在那河滩石头上踩水玩。
雷彩凤为了看着她,有时就去这条河边洗菜洗衣服。
有一天,善于发现的鸣春忽然就对着河下游叫道:“赵老师!”
雷彩凤洗衣服的手立刻停住,她顺着鸣春的目光摸过去,一眼就捉住了在不远处洗洗弄弄的赵满圆,她也像雷彩凤那么样蹲着,熟练地挥舞着一根粗壮的捣衣棒,把一条淡蓝色的床单砸得啪啪响。
百货大楼的鸿沟瞬间生了裂。
雷彩凤不太能理解,她们那种带着香气的女人,怎么还要自己洗衣服。后来,每隔一两天雷彩凤就能看见她到河边干活,有时是洗衣服,有时是剖鱼,有时又洗菜,鸣春作为一个不怕老师的虎胆小孩,经常凑到赵满圆身边去絮絮叨叨地说话,兴致好的时候,她还要指导赵满圆怎么洗菜剖鱼。
而她指导的经验来源,毫无疑问是雷彩凤。
听着鸣春把那些经由她仔细观察而后自行理解的指导意见教给赵满圆,雷彩凤油然而生一种飘飘然的轻盈感,她不再是被一条哑嗓紧紧拴住的了,她也拥有了一点能够拿出来展示的东西。
当赵满圆摸着鸣春的脑袋说她真棒的时候,雷彩凤也与有荣焉。
这时刻她甚至不在乎赵老师与丈夫之间正在进行的可能的秘密事件,她只想再听几遍那一声又一声曼妙的“真棒”。
之后有一阵子,鸣春每天准时叫小凤达达去河边洗菜洗衣服,她的热忱在某一日终于引起了雷彩凤丈夫的注意,他于是纡尊降贵地安排出一个下午,前后脚地跟着她们来到河边,似乎是想要探寻个究竟。
彼时赵满圆洗菜已近尾声,鸣春站在河滩石上踩水,远远看见雷彩凤丈夫那副拖地式走路的身形就沉下脸来,嘴里嘟囔着跟屁虫爱吃屁,一直嘟囔到那虫子来到眼前,她存心是要他听见,踩一脚水,蹦一个字,把小孩子炽烈又残酷的好恶表达得十分明确。
雷彩凤有时也替她丈夫想过,自喷烟事件之后,要怎么样才可挽回鸣春这个小祖宗的青眼呢?她是个不受贿的性子,说两句好话根本不顶用的。
想来想去,雷彩凤觉得,她丈夫恐怕这辈子都很难挽回鸣春叫他一声“二哥哥”的心。
而眼下,鸣春的好恶得先让个道。
赵满圆在洗最后一把绿叶菜,雷彩凤的丈夫操纵着一把软绵绵的剪刀,剪了十几刀鱼肚子,还挖不出一个鱼泡泡。
雷彩凤直觉感到事情有异。
那把剪刀她用过无数次,今早上她还用磨刀石磨过,剖条鱼而已,怎么就能剖得这么柔肠百转,半天做不出一点活;再看看不远处的赵满圆,最后一把子菜洗得那么流连忘返——他俩之间一定有猫腻。
但雷彩凤又想,她就在这里盯着他们两个,那猫腻能浮出水面么?
她侧着头看向丈夫,正好撞见丈夫那肆无忌惮的目光,一寸寸地搜刮着赵满圆的动作与身体。他向来是不避着她的。人怎么会忌惮一条哑嗓,又说不出又道不明的,哪怕他在她眼跟前同人眉来眼去呢,一条哑嗓又做得了什么。
片刻光景,雷彩凤的丈夫又有了新的动作——他向鸣春招了招手。
鸣春自然是不屑于理他,但那只手执着地来回卷动,终于勾动了小孩的好奇心,鸣春挨近了一些,听得他说:“春,你晓得你班主任老师是什么不?她可是石头做的人。”
鸣春皱起眉审视他,“什么石头?”
他笑容神秘又饱含恶意,“你去问问不就知道了,你老师是一块什么洞眼都没的石头嘞,这种石头很厉害的,你去问问她,怎么那么厉害的嘞?”
雷彩凤倏然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向他脸上等着看好戏的笑容,在那一瞬间,什么猫腻都变得不重要了,雷彩凤甚至突然有点害怕他——假使自己阻断了他的‘乐趣’,他会因此暴打她一顿吗?
好在鸣春虽不明白那些话的含义,却看得懂他脸上的恶意,她警惕地望着他,又看了看小凤达达凝重的脸色,顿时发了怒,踩水的脚一下一下地扬高,她想把那些水溅到他脸上,与此同时,嘴里骂道:“坏人!你这个坏东西!”
雷彩凤丈夫恼怒地用手臂挡着脸,那狼狈样看得雷彩凤生出一阵快意。
然而山石溪流却似乎完全不在乎人间的善恶,它们只觉得吵闹,就指挥那河滩石头上的青苔做了刽子手——
鸣春脚底一滑,整个人后仰着跌入河中。
变故发生的瞬间,雷彩凤与丈夫都惊得冻住了,她反应过来时,鸣春的脑袋已经被河水吞没,雷彩凤连忙推了呆楞的丈夫一把,用力地指了指河水里那个沉沉浮浮的黑色小脑袋。
这条河的深浅对成年人来说算不得什么,但它流向山脚处的地方有一个凶险的涡旋,据说那里藏着一个水鬼,会把每一个经过的人拖下去,鸣春要是被冲到那涡旋里,就救不回来了!
雷彩凤使劲推搡着丈夫的手,眼下鸣春尚在平稳的水流中浮动,扎个猛子过去游两步就能把孩子抓回来。
可雷彩凤的丈夫却只是呆呆地望着河面,他好像被摇晃得不耐烦了,转过头来就瞪了她一眼,斥道:“你推我干什么?我又不会水,想把我也推下去淹死啊?死哑巴,你心真黑!”
雷彩凤看着他,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寒意。
她知道的,他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