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昭一开门就看见林文功一手输点滴一手敲键盘,短短十几分钟,他头上又出了一层冷汗。
江昭没再说你要注意身体,不要劳累这种话。
她说过了,再说没意思。要是人有的选,谁都不会把自己的身体累成这副样子。
林文功看起来有的选——他可以拿她的钱,但是他的自尊心和智商让他不能接受江昭的钱,只肯靠自己。
手背上医用胶布渗出一点红色,针头歪了,江昭找护士帮忙处理,“我应该看着点儿。”
护士重新下针,一边给林文功量体温一边训斥,“你别乱动,针头跑了你手背就肿了。”又换了一个液瓶,对江昭说,“看着点儿病人,别让他乱动,点滴快没了就说。”
江昭小心应下是是是,“他还发烧吗?还要输消炎药吗?”
护士在表单上记下时间和体温,“不烧了,37°,现在输的是修复胃黏膜的。”
新的点滴瓶很大,江昭请护士调速度慢一点,人好受一些。护士带着表单离开前强调,一定要看着输液瓶,江昭态度很好将人送出病房。
护士走后,她给林文功热水袋重新灌水,把床板调平,关掉大灯,只留一盏小灯。
林文功一直在拒绝,说谢谢,说他自己来就行,让江昭回家。
“学长,我不是大灰狼,你不是小红帽。”江昭也很无奈,“你别这么大心理压力,你太久没睡觉了,赶紧睡。再说一遍,这种情况,就算普通同学我也会帮忙,真的。”
“要不你现在找你女朋友过来,或者别的朋友什么的,过来看着你,我立刻就走。”
林文功不说话了。
江昭拉过来椅子,坐在床边,戴上耳机,手机调开材料,“睡吧,我看着液,这瓶药输完我就回去。”
林文功开口之前,江昭抬手制止,“上床,睡觉,别顶嘴,还再说一遍,我现在揍你你都没力气还手的,学长。
你下次再说什么谢谢自己可以我就真打人了。”
林文功躺着,江昭坐着看手机。
林文功记忆中很少有被人俯视的时候,浑身紧绷。
他觉得奇怪。
江昭的声音无疑属于少女的清脆如黄莺,但是言语之间全然不符合这个年龄的女孩子的……林文功不知道如何形容,像是江湖气,好像她天然是一个照顾人的年长者角色。
被照顾的感觉让林文功如芒在背,冬天受冻伤的人不能用热水温暖,会让他伤得更重浑身刺痛。
江昭转头对他笑了一下,“睡觉,别想跑,钱我已经都交了,该输液输液,不治病医院也不退钱。身体是革命本钱,你养好身体还要给我上课呢。”
他平时不是这样的,林文功想,可能发烧真的伤脑子。
林文功不是没熬过更久不睡觉,但是,可能之前小米粥太过浓厚,让人想溺死其中,他真的产生了困意,不知不觉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模糊中好像听到有人说,“退烧了”“好了”然后最后一丝透过眼皮的亮消失。
江昭离开病房的时候过了十点半,她没注意到走廊另一端角落里的眼睛,更不知道在她离开之后,一道影子迅速闪进了林文功病房。
病床上,年轻的男孩头发有些长了,遮过了眉毛,黑夜里都能看得出他白得异常的皮肤。
男朋友,原来江氏大小姐喜欢的是这种小白脸,看起来就没脑子的,靠脸吃饭的货色。
李思安替自己感到悲哀。
他家境优渥,从小拼命学习,成绩优秀,183 的身高,自认皮相也过关,在每个阶段都是人群中佼佼者,收到情书可以按斤称。
高考填报志愿时,他和家里闹翻,家里为了以后继续在江氏有位置,强按着他填了建筑。
李慧的想法他不是不知道,所谓实习,真实目的是找机会让他和江氏大小姐搞好关系。
他不想讨好一个骄纵大小姐,不想卑躬屈膝摇尾乞怜,在江氏的实习耽误他很多时间,他每天都要熬夜写作业。
李慧让他多花心思哄人,江国强没别的孩子,日后江氏就是江昭的,谁娶了她都是一步登天,说他从小被惯的,不知道过苦日子是什么样。
他努力按照姑姑的意思去做了,对江昭示好,尽力创造机会和江昭独处,但江昭对他有莫名的敌意,之后不知道为什么,连去江氏实习都不能。
姑姑责备他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李思安连江昭讨厌他的原因都不知道,现在他知道了,江昭有个小白脸男朋友,自然会有人对她吹枕头风,赶走她身边的人。
他居然要和这种小白脸竞争,他这么多年读的书,这么多年的辛苦,算什么?
李思安看着病床上的人睡梦中紧皱的眉头,咬肌绷紧,和这种人相提并论,他感到无比恶心。
·
一条大河自燕市城郊盘绕而过,两岸新建学校鳞次栉比,近些年生态保护越来越好,每天早上都能听见鸟叫。
江昭按掉第五个闹钟,从被子里露出耷拉着的脑袋,花不少力气和把自己从被子里拔出来。
拉开窗帘,一屋子阳光照着她像个女鬼躲躲闪闪踉踉跄跄眯着眼,向后几步又倒回床上,白色睡裙大塑料袋一样罩住她。
第六个闹钟响了,江昭哀嚎一声。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起得这样早?呼噜噜,噗……”
江昭对着镜子里的黑眼圈和牙膏沫子含糊哀鸣,“我也不想起得这样早……”
六点半,沃尔沃滑出小区门口,直奔医院,江昭沿途从酒店拎走两份早餐,到林文功病房门口,正好七点整。
她怕遇见沉睡的美男鱼,先发条消息——“学长,起床了吗?”
“嗯。”
很好,很高冷。
江昭敲门进去,“学长,你先吃点早餐。”
林文功的二手笔记本又在开着,声音好像拖拉机,幸好是单人病房,要不江昭猜他得被投诉,他本人靠在床头,正在看书,夏天一早的阳光明亮,照着病床蓝白色条纹床单,衬得他脸色透白。
江昭看了一眼手表,说:“学长,你才睡了几个小时啊?”
发烧的病人不是应该呼呼大睡吗?
江昭基本不生病,但是发烧睡觉都是好久才醒,林文功缺乏睡眠居然只休息不到八小时。
林文功五点钟起床做事,比起平时已经算晚了。
因为江昭进来,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在干活儿,才调成电子书页面。
“没事做,看看书。”
江昭打开餐盒,端出小米粥,放到林文功小桌板上,“你是传说中那种高精力人群吗?每天休息三四个小时就充满电?”
林文功笑,“没那么夸张。”
林文功眼神丝毫不见疲惫,脸色因为生病更加苍白,但是神情从容安定,一点儿缺觉的样子都没有。
江昭真心嫉妒了。
林文功恢复很快,体温已经恢复正常,至于隐隐胃痛,他习惯和它共处。吃完饭,林文功去扔垃圾。他一会儿就要出院了,
“学长,咱们商量个事儿呗。”江昭说,“你要不要考虑多帮我补习几门课程?”
林文功垂眸看她。
江昭拉着凳子坐得更近一些,“是这样,我想学一下建筑学。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学了之后教给我,行不行?我就不找别人了。
当然要是你没时间就算了,不用有心理压力。”
她将自己找来的一建资料从文件记录里翻出来,发给林文功。
“我打算先学建筑物理基础,先说好,我高二就没学物理了,你要是给我上这门课,要多费心的。”
这是江昭昨天灵机一动想到的办法,林文功缺钱又骄傲,不肯接受帮助,给她上课教建筑相关物理,应该比做的别轻松一些,而且他学物理,如果之后就业说不定也能用得上这些知识呢——江昭还是没死了那条将他弄进江氏的心。
林文功翻看资料的时候,江昭拿出五千块钱现金,“这是定金。”
林文功拒绝了,“我不确定能不能做,下周给你回复。不用提前给钱。”
她的目光清澈真诚,好像这不是她看林文功境遇窘迫而为他提供一份待遇优厚的工作,而是林文功真的可以帮上她的忙。
林文功擅长处理恶意,厌恶、反感,而轻视是其中最常见最微不足道的一种,她没有轻视他,这让林文功很不习惯。
人可真是贱皮子,呼来喝去恶语相向能习惯,现在有人把你当回事儿倒是难受上了。林文功自嘲地想。
“不用一周之后,你先休息休息,做完手头的事情,我不着急。”
江昭坚持提前给他一千块钱,塞进他包里,“你可能要买书什么的,这不算在补课费里面。”
林文功不肯要,江昭只好作罢。
护士来打点滴,江昭拿出平板和书,准备学习。
“你不用留在这里,我输完液就可以出院了。”
江昭摆摆手,“我今天没事儿,在哪儿都是一样,安啦,你忙你的。”
不知怎的,林文功拒绝的话没说出口。
做事时,林文功不自觉视线漂移,她戴着蓝牙耳机写写画画,时不时抬头看一眼瓶子里还有多少液。
·
点滴结束,林文功坚持出院,江昭实在没办法,开车送林文功回学校。
离开医院的时候林文功收拾好东西,袋子放在矮桌上,往帆布包里装电脑,江昭很自然拎起袋子,两手提满了,只留给林文功他自己的背包,她白皙的手被带子勒出红印。
林文功有生以来第一次遇见别人为他提东西,甚至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江昭往外走,林文功如梦初醒拦住她,从她手里接过去。
“哎,不用,我拿就行,没事儿。你别拿了,还病着呢。”
江昭怎么可能让个病人拿东西,但是林文功即使营养不良,还是比她力气大,毫不费力从她手里拎走了袋子。
江昭只好两手空空负责按电梯下行键,快步走出去帮林文功打开车门。
江昭打开后排车门让他放东西,林文功顺便坐进后排。
车一直开到宿舍楼下,江昭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一手挂着档,转头看向林文功,说,“我不下去了,你自己拿得动吗?”
从昨晚到现在,林文功心里充斥着怪异的违和感,这种违和感在此刻达到了峰值,他甚至莫名有些愤怒,低声说,“可以,谢谢。”
江昭摆摆手,沃尔沃缓缓转弯,消失在视线尽头。
江昭,林文功从来没接触过像她一样的人,林文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高中食堂早上会卖新蒸的大馒头,冬天早上,热腾腾白色略微发黄的馒头,软热又劲道扎实。
薄棉袄挡不住的风,略微烫嘴一个馒头就着热水囫囵下肚,就能凭这股热抗住,继续在寒夜里走一段路。
林文功心口的麻过了一会儿随着几次深呼吸终于消散,他回宿舍,背着双肩包,提着两个大袋子,舍友听见动静,在上铺扒开帘子探出头看了一眼,继续缩回去和女朋友视频。
林文功手机震动。
江昭——“开的药我给你放袋子里了,记得拿出来吃。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去看病,不能硬撑。”
林文功第一次不能专心做事,程序接连报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