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米以内的冰川层开始激荡,闷响从冰面下的深渊传来。这一动静不算小,甚至引发了周边微弱的地震。
余波已经震到临近的小镇,一时人心惶惶。
变成猫就是这点不方便,要随时躲开人类随机刷新的长腿。
鹿夷则抖完一身的雪,找了个合适的时机变回人类。他路过小镇的甜品店,一时买了很多小甜食,招呼道:“正常自然现象啦,大家怎么能忘记吃糖果呢?”
蓝眼睛姑娘哄着手里的小孩,她的眉像灰云汇聚:“亲爱的,最近布瑟兰达的其他地区也这样不安宁……是不是战争要来了?”
布瑟兰达与冰岛一样,将战争视作死神的镰刀,一个多世纪以前,这把镰刀曾收缴了许多北欧人的生命,以致于“活着”二字对他们来说犹如独走钢丝。
鹿夷则将糖果全塞给小孩,顺带蹲下身变了个魔术,逗得小孩双眼圆睁:“当然不是,布瑟兰达正处于和平年代,战争离得远呢,我可是专家哦。”
他亮出对外的官方证件,气定神闲地说:“请相信我,回到甜品店里去,试问,有什么会比一杯香浓热可可更重要呢?”
姑娘弯了弯眼,如释重负:“上帝保佑您,天使男孩。”
好事不留名,鹿夷则散了甜点又开始赶路,他看了看手表,波动图显示地脉的异常能量扰动尚在可控范围内。
他望向远处耸立的雪山——
风雪另一侧,楼宿雪踩中的冰面开始四分五裂,他周身缭绕着丝丝缕缕的黑雾,古老的咒文浮现在他裸露的颈和腕上,仿佛猩红的刺青。
昭示着他曾是名罪人。
“轰!”
厚实的冰层骤然被一方棺材撞破,喷发出的冰屑洋洋洒洒落下来,变成一场非自然暴风雪!
楼宿雪停住脚步,黑棺就安静地搁置在他前方。捆束棺材的链条锈迹斑斑,已经脱落,棺身上的咒语也残破不堪,失去了效应。
“胆大妄为。”楼宿雪的声音仿佛敕令掷下,瞬间掀翻了棺材盖,“还不出来见我!”
棺材边缘上忽然扒上一只苍白的手,羸弱的手骨被黑发丝缠绕,这人从棺中爬起,面态虚弱,整个人都尽显狼狈与颓象。
楼宿雪微微皱眉,确认了许久,才喊:“弗洛。”
弗洛穿了件潮湿的单衣,在布瑟兰达的气候下,他很快披了一身霜。弗洛撑着身子,笑了声:“老友,好久不见,太——”
话未说完,弗洛猝然一窒,喉管仿佛卡在两块巨石的罅隙间,快被挤压爆了!紧接着,他整个人双脚离地,被一只手扼在半空。
楼宿雪的手有千钧力,他冷声道:“你该死。”
弗洛像只被虐杀的鱼,在楼宿雪手中徒劳挣扎,他的声音却随着异能的施展而变得清晰:“你为什么对我有这么大的敌意,在这片土地上,我们不是故友么?”
楼宿雪并未否认:“不错,故友,但你不该活。”
弗洛的声音像烟一样:“隔了几百年,硝烟已散尽,我听到的却还是这句话,我该死……但我凭什么该死?”
忽然,楼宿雪皮肤上的红刺青闪烁两下,旋即,他浑身的力量都如同抽髓般被抽走。
突如其来的剧痛令楼宿雪后退了两步,但他却仍面不改色:“初醒之人不该有这种力量,是谁人将你复活?”
“你别忘了,你身上本来就有地脉的诅咒。”弗洛从楼宿雪手中挣脱,摔落在地上,“况且噬灵族曾经叱咤群雄,令人闻风丧胆,身为它的余孽,我本……”
他被北欧的风雪呛住。
楼宿雪远远看着,仍是无动于衷:“你是自戕,还是我帮你。”
弗洛抬眼看他:“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将你唤醒?你不感激我吗,让你们重逢——”
楼宿雪说:“不想。”
弗洛盯着楼宿雪的眼睛,最后只能苦笑:“……好,我明白了。”他手中凝结黑雾,召来一把冰刺,踉跄起身,“人心变得这样快啊……太阿,我视你们如手足,当初我帮了你们不少吧?”
电光石火间,弗洛手中的冰刺忽然离弦飞出,径直穿向楼宿雪的心脏!
楼宿雪打碎冰刺,却发现弗洛身后已经悬浮起数以千计的冰箭,居高临下地瞄准了楼宿雪这座孤城。
弗洛声嘶力竭:“我该死?就因为我流着噬灵族的血?但我有的选么!凭什么我他妈就该死,而他——”
四面毫无征兆地掀起一阵狂风,冰川被底层的深水反噬,遽然爆发出一场海啸!
冰箭刺破巍峨的水墙,扎进了楼宿雪的身体,与此同时,海水也将弗洛一口吞灭。
“太阿!那场全族参与的献祭,我畏惧过吗!我逃过吗!”弗洛的声音却像击穿城壁的拳头,清晰可闻,“我们全族死在同渊的浩劫里,但我们真的该死吗?”
冰川激流中,弗洛骤然出现在楼宿雪身侧:“我们有什么错?凭什么先祖犯下的罪孽要拿我的命来偿还?!”
弗洛的能力是冰系,但他同样也拥有鹿夷则的转换能力。
“何须逼问?”楼宿雪扼住水人,对面却“嘭”声爆裂,楼宿雪声音微颤,“我比你更明白这个道理……”
同渊时期,那场由地脉引发的浩劫,平息于一场无名的献祭中,被后世称作“归墟祭”。而之所以“无名”,是因为现世异灵已经无人知晓,这场平息地脉怒火的献祭主角是整个噬灵族。
当年由罗什牵头的赴死盛宴,弗洛也受邀在列,整个噬灵族上下三千余众,皆自愿献祭。
他怎么不明白?当年楼宿雪正是因为太明白因果,所以才会在那一刻与其他灵主背道而驰,才会摒弃螣蛇与噬灵之间的世仇,在地脉刮干净所有噬灵族人的血脉那一刻,试图保下他们的性命。
但当时的楼宿雪忽略了一点:噬灵族命脉相连,同生同死。他不仅没保下任何一个族人,还引来地脉的迁怒,受尽诅咒,要他永生永世不得与噬灵族人接触,还要他成为一缕野鬼孤魂,在无间中漂泊两千年。
他怎么可能不明白?
“轰!”
滔天的水浪如同硕大的喷泉,“哗啦啦”扑打下来。楼宿雪身上的诅咒堪比压城的黑云,将他浑身压制到不得喘息。
但他释放的黑雾犹如冰冷的游蛇,把弗洛的身体啃穿了好几个洞。
弗洛奄奄一息,流露出讥讽之色:“看来你回忆起来了,噬灵族命脉相连,谁将我唤醒的,你还不清楚么?”
楼宿雪身体似被灌了铅,他撑在冰面上,满面爬满了黑色的经络,犹如龟裂的瓷纹。
楼宿雪本相已出,他奋起一掌,拍在冰面上,一字一句地说:“噬灵一族,地脉不容!”
硕大的裂隙像比闪过的灵思还要快,周围的冰面纷纷破裂!
弗洛被万千缕黑雾穿体,变成一张被撕裂的布料,他阴郁地看着楼宿雪,而后几乎怜悯地说道:“若要稳固地脉,永保太平,灵主啊,还请您务必斩草除根呢。”
音落,弗洛像被扔进软红尘里的一声沉默,落入棺中。朽化的链条朗声作响,窸窣爬上棺材,再次变回一道狰狞的、悲哀的封印。
楼宿身后拖着触目惊心的血痕,像冰面上的一次凶杀,然而他却不太在意。楼宿雪亲手将棺椁沉底,他的目光与其一同下沉。
寒风凛冽,楼宿雪说:“对不起。”
这三个字像是判词,他沉默于此,变成判词中的一段。楼宿雪听着鲜血淋漓地滴落,转身离开。
冰面追撵着他的后脚跟,逐一合拢复原。
这里的风雪明明和来时一样,楼宿雪却有些不堪重负,一片雪花或一缕风都能将他压垮。
太阿跪倒在冰面上,在天地间哽咽了。
噬灵族血脉相连,同生亦能同死,弗洛的复活并非偶然,噬灵族的生者将生命与亡者共享,这将代表噬灵族的卷土重来。
然而地脉对噬灵族从不姑息,六百年前它可以不惜玉石俱焚也要毁灭噬灵族,六百年后它也无疑会再次进行清算。
楼宿雪想到信、想到遗言、还想到猫,这个时代地脉平稳,余烬已消,两千年他都辗转熬过了——
他曾一度以为他们的重逢是上天对他的垂怜。
但噬灵族与地脉永不共存,灵主要永世守护地脉。
楼宿雪垂下目光,缄口之下,他肝肠寸断。
“喂,你怎么在这儿?”鹿夷则的声音像一把切入的刀刃,楼宿雪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鹿夷则见他姿势不对劲,疾步走去:“我问你话,你怎么在这儿?!”
他走近才发现,风雪掩盖之下有几缕腥红。不仅如此,楼宿雪浑身都湿透了,他内里的灰色毛衣已经被血浸染成了黑色。
鹿夷则的心猝不及防一沉,他深吸一口气:“你别动,我叫人。”
然而他话音刚落,身后愈合的冰面却骤然破开一道口子,鹿夷则耳听八方,刚要动作,就被跟前的人抓了个踉跄。
楼宿雪将鹿夷则拽向身后。
最后一支冰做的暗箭终于如愿以偿,破开冰层,穿透了楼宿雪的胸口。
鹿夷则被他染了一身血,还来不及抹,就见楼宿雪被一箭穿心,他惊惶地跳起来,楼宿雪的手抓了个空。
鹿夷则勃然大怒:“你有病吧!我他妈能躲过!”
“抱歉。”楼宿雪嘴角渗出血,他安静地擦掉,“是我多虑了。”
“……”鹿夷则一腔哑火,他顾不上暴露异灵的身份,径直跪坐在楼宿雪跟前,将灵能注入楼宿雪的心脉,开始乱编一通,“这是……道家医术,嗯……你懂的,玄幻修仙小说的参考。”
“嗯。”楼宿雪轻声说,“我没……”
“闭嘴。”鹿夷则打断道,“我不想听你的任何狡辩,从现在起,你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笔录。”
他短暂稳住了楼宿雪的命脉,将人拖回了医院。林豆豆被临时喊去当护工和家属,鹿夷则在原地考察了一圈,将数据全部汇总,最后得出结论——
风平浪静。
仿佛所谓的“地脉异常”只是终端计算错误的结果。
同样,约恩所在的研究中心再也没有捕捉到那丝异常能量。
跟约恩碰头完、处理好所有数据后,鹿夷则赶回了医院,此时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
楼宿雪再次被包扎成一个木乃伊,他不吵不闹,正温顺地坐在床头看书。鹿夷则还没走到门口,他就已经抬了头。
两厢注视,楼宿雪放下书,没有先说话。
鹿夷则被一身血臭熏得十分心烦。他在病床对面远远坐下,姿势不羁,态度恶劣:“你家在哪儿?”
楼宿雪摇摇头。
“亲朋好友,一个没有?”鹿夷则前倾身体,近乎是在逼问,“邻居、物业、买菜的杀鱼的、公交司机……总有你认识的吧!”
楼宿雪垂下目光,嘴唇紧抿。
鹿夷则险些爆发:“搞半天,你果然在骗我?!说话!”
“我骗了你,你很生气。”楼宿雪这才不带一丝脾气地开了口,“所以你会杀了我么?”
他提到“杀”字,鹿夷则的心脏仿佛一下子变成了吸满水的海绵,被人狠狠拧干了:“别威胁我!从新安到伦敦再到布瑟兰达,每个关键地方都有你,我想不怀疑都难!你最好给我一个能说服我的解释,不然我立马就能杀了你!”
他说这话并非单纯的恐吓,而是现在种种迹象都表明:地脉异常,楼宿雪的嫌疑最大。
如此巧合,鹿夷则不信他毫不知情。
要是鹿夷则将这个消息上报,楼宿雪的祖宗十八代都逃不过被查户口!
然而楼宿雪却轻笑一声,摇摇头:“生死与我而言无异,我怕的从来不是你杀我。”
他这话在鹿夷则听来挑衅味十足,楼宿雪仍旧坚持闭口不谈,不肯透露半句真相。
鹿夷则觉得很难搞,他疾步走到床头,居高临下地撑在楼宿雪上方:“你他妈的……”
正当这时,病房门被敲响。林豆豆忽然探出脑袋:“主任,卫局电话。”
鹿夷则的目光锁在楼宿雪身上:“忙着呢,没空。”
林豆豆保持着递手机的姿势:“是公事,好像是这兄弟的家属突然找到了局里,卫局想让他家里人跟你通个话。”
鹿夷则一愣。
不仅鹿夷则一愣,连向来在鹿夷则面前人淡如菊的楼宿雪也呆住了。
鹿夷则将信将疑地接了电话,对面果真是个年迈的女人声音。他神色凝重,压住火气:“婆婆您好,您说。”
“鹿主任啊,你好你好。”老人的声音带有厚重的书页味,她徐徐道来,“我叫岑思道,是小楼的姑妈。”
楼宿雪整理被子的动作一僵。
鹿夷则看了他一眼,加重语气:“哦,小楼、小楼是吧?他在这,不过小楼一直称自己……孤苦伶仃呢。”
岑思道点头:“这话没错的。他家中没人,我们算是他的远房亲戚,在他十五六岁过后就没见面啦!之后这孩子满世界漂泊,不像其他年轻人一样爱用手机,我们也就很难联系上他。前阵子听旧邻居说瞧见他回了新安,想着让他回家里聚一聚,结果我一把老骨头刚赶到新安,又听说他回北边去啦。”
鹿夷则说:“您身体还好吧?局里有没有好好招待您呀?”
岑思道笑起来:“都好,都好,卫局长还请我参加他的寿宴呢。”
“那是应该的哦。”鹿夷则寒暄完,又说,“小楼刚跟他朋友通过电话,他们在这边玩得很开心呢,今天只是突发情况,还请您不要担心。”
岑思道默了两秒,缓缓道出:“朋友?他的那位朋友已经……已经不在了啊。”
鹿夷则怔住,又听老人说:“鹿主任,您搞错了吧,小楼和那位朋友的交流都是靠书信。”
“诶?”鹿夷则干笑了两声,“……那可能真是我记错了吧。”
“哎,他们家发生变故后,小楼就经常一个人呆着,悄咪咪搬出去后,开始不怎么跟旧人联系了。我们想着这样也好,免得故地重游,惹他伤心。”岑思道多有慨然,“鹿主任,小楼性子温吞,待人温良,耳根子软,嘴巴又笨,但他是个好孩子,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如果他做了什么让你误解的事,还请你多点耐心,查清楚,别误会了他。”
楼宿雪将电话里的故事听得一清二楚,他只觉脑子变成了浆糊,一直嗡嗡响,他忽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该做什么,只能欲盖弥彰地将身前的被角折了八百遍。
过了好半天,楼宿雪的思绪才终于拨开云雾,他诧异非常,脑子里缓缓冒出两个字:
放肆!
这哪里来的老妇人?
竟、竟……
楼宿雪神色尤其凝重,他抓着被子,一双眼睛近乎黏在了鹿夷则的身上。
十五分钟后,鹿夷则已经和对面聊成一片,好像那是自己的姑妈:“没事的婆婆,他在这儿我们看着,出不了岔子,您放心好啦。”
他“嗯嗯好好”了半天,终于尊师敬长地道了“保重”,还承诺一回新安就登门拜访。
猫有一张很甜的嘴。
鹿夷则挂了电话,转过身,看见楼宿雪的眼睛睁得很大,盯着他一眨不眨,目光里面似乎有千言万语,又像在茫茫然,仿佛成了被拐进诈骗集团的傻白甜。
鹿夷则余怒未消:“你找的托?”
楼宿雪坦然道:“我并不认识她。”
岂料这句话竟令鹿夷则态度有所好转,看他的眼神里溢满了怜悯。
他语气生硬:“行,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没?”
楼宿雪点点头:“有。”
鹿夷则乜着眼:“说嘛。”
楼宿雪稍显低落地看着他:“你先前说,我可以随时给你打电话。”
“还作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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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故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