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嘹亮的鸣叫似要穿破云霄,一只金雕穿过层云,直直俯冲,从它过来的方向,是因马蹄纷沓而扬起的尘埃。
一位与军营格格不入的女子,放下挑起的账帘,对着帐内珠帘后的人影道:“殿下,于将领已经回营。但稍作修整后,又要动身去搜查西半边——您知道的,于将军与贺将军遭奸细出卖,于前些时候逝世了,于将领花了功夫找出奸细处刑后,便加大了巡逻力度。据将士所言,在西半边和北半边都找到了敌军行军的痕迹,于将领便把几个心腹留在后营,自己带着小队去了西半边和北半边搜查,这样一查,恐怕回营都快明日了。”
帘头的人影晃了晃,换了种方式卧下,懒洋洋摇了摇手,示意自己知晓。
烛火在狭小的帐内摇曳,待一只蜡烛快要燃尽,里头的人才缓慢起了身,用手指挑起帘帐,道:“去营里拿些饭来,和将士们一样便可。你们也都去吃些,别饿着。”
她拿起剪子,想要剪断烛火,最后却又放下,又吩咐未出帐的霜降,“你先去给我备些纸笔来。”
霜降称是,先奉上了笔墨,又出去拿饭。
那人握着笔,犹犹豫豫,迟迟不落,砚池里的墨快干了也一字未落。她泄了气,正打算搁下笔,霜降端着饭掀帘进来,轻声道:“公主,饭已经拿好了。”她看了一眼桌上未动的笔墨,又道,“需要奴婢先把笔墨撤下吗?”
沈笙黎抬眸看了一眼霜降,有些恍惚,又把目光转回到砚池上,默了会才开口:“不必。”说着抬手又拿起了笔,霜降识趣地退了出去。清秀的字落在纸上,井然有序,规整极了。末了沈笙黎搁下笔,开口唤了霜降收东西,小心把纸叠起,让霜降拿着纸,等将领回营亲自交给将领,这才拨来了凉了许久的饭,小口吃了起来。军营的饭菜比不得安京城的山珍海味,沈笙黎吃不惯,但也不能倒掉,只能蹩着眉咽完饭,唤霜降来收拾,然后便合衣睡下了。
沈笙黎夜里起来了一次,一睁眼便看到吊儿郎当、附身细看的我。
她抹开了笑:“总是回营了。累不累?不早了,早些歇息。巡察有没有事?我命霜降给你的信你看了吗?”
“看了。”我困倦地揉了下眼,这几日巡察弄的我没睡过好觉,但还是在强撑着,“我真没想到,雨水会是大皇子的亲信……我现在真的越发看不懂他了。”
“我也看不懂了……”燕沙夜凉,沈笙黎瑟缩了一下,把被褥裹紧了些。
我好笑:“怎么不叫霜降备暖炉?你明知……”
“将士都这样,我哪好意思点暖炉?”沈笙黎遏住了我的话,嘴角擒着笑。
我哼了一声,表示无声的抗议,接着便开始有声的抗议:“和雪国的局势就这么紧吗?万官宴临近你都直接走。他们甚至不等万官宴结束……那你还能看到我佩挂将军令吗?”
“能。”沈笙黎听着我孩子气的话,忍不住笑得开心了些,“明年父皇就该退位了,信我,那时我一定回来。”
“那安京城都成血山血海了,你回来了平白沾一身血气,不好不好。”我皱眉摇头。
沈笙黎语气里略带责备:“你啊,怎么都不如意,真难伺候。”
我不甘示弱:“你惯的。”
沈笙黎一愣,别开头短促笑了几声:“好,我惯的,我惯的。”
她转过头,眉尖皱着,微不可查,但从我今日见她,她眉尖便一直这样:“你家那位孤子他……”
“顾朝啊。”我探身去抚她的眉梢,“别皱着,皱着就不好看了。他本来就不可能多留,意料之中。我看得透沈琦丹的目标在哪,我却连他的来处都看不透。”
提起顾朝,我竟然一阵细密的刺疼。我知晓他不留,不会因我自愿困在这方天地,但又难免有些怨恨……
也不怨他挥手离去,只恨他走也不告诉我。
他离开的消息,还是别人告知我的。
顾朝你好狠的心。连声道别都不愿与我说么……
沈笙黎又把我刚给她抚平的眉尖皱了回去:“你的意思是……”
我不再想那个糟心的货,放下手,顺着帘帐看向帐篷开的小窗,佩剑出鞘,剑尖挑起窗纱,月悬在另一顶帐篷上,我打断了她的话:“时候不早了,万物都歇下了,你也早些歇息,明早还要动身呢。别误了行程。”
佩剑回鞘,唇瓣在沈笙黎额上稍作停留:“晚些见,我的殿下。”
沈笙黎一时失语,别开头笑了。
天色不早,巡逻了一天,刚又顶着夜色和敌军探子浅浅交锋,有些疲惫,我出了帐篷,肩膀落了只重物。
我从护腕的小夹层里摸了肉干给骁,又敲了敲它的喙,示意它回去,骁又将嘴伸到护腕处,还想讨点,我笑了:“平时饿着你了?得,就我熬你的时候饿着你,现在我可没饿过你。”
我把手臂往上抬了些,骁稳稳站着不动,摆明了不走,我从善如流地收回手臂,架着它回了自己的帐篷。于轿早已在篷外等候,微微垂首等待我对明日的初步规划。
“明早先送公主,按照规矩要拿些兵护送公主,公主这一路就过了我的营,你多安排些,但不能影响战事。这样,你挑一小队我从安京城带来的亲信,再在士兵里挑一队,用来护送公主。让士兵提前准备好,南线要开战了。那些老鼠的尾巴给我捉住了,不会再藏下去。我也需要赶紧将目前的战事结束,要在万官宴前几日动身赴京,你去给东西线多安排些人手,尽早结束。”
骁落在了木架上,歪着头看我研究地图。
我指尖顺着燕沙的边线游走,最后停在了和燕沙交界最多的柳荀。
我站在沙盆前挪动旗帜,野心暴露无遗:“势必在万官宴前拿下茺颂国的柳荀。”
晨一下便到。
沈笙黎收拾好上了马车,放下纱帘,靠着壁闭目养神。
临出军营,我已带兵等候,沈笙黎的队伍自然便停了下来。
霜降打着头,恭恭敬敬朝我作揖,我应下,坐在马上回忆历来的颂词,思索一下,突然翻身下马。
身后的人被吓一跳,纷纷跟着下马。
我微微仰头看着马车的窗,高声道:“谢公主为朝内安宁,远赴他国和亲,为护公主平安,臣等愿一路护送公主。”
希望我没记错。
两支队的人分了出来,我道:“护公主平安至雪国国都。愿公主一路安然!”
身后的军队重复了最后一句,两队人重复完,去入沈笙黎队列里。军队则有条散开,执行我昨晚的部署。
人差不多散尽了,我扬鞭,策马来到轿子的一侧,沈笙黎似有所感,恹恹抬了眼,用扇柄挑开纱帘,我急忙摁住,用沈笙黎听得到的最小声音开口:“殿下使不得。可不能让别人看了去。我给你的侍卫有一小队我亲自养的亲信,信得过,他们会在那一直护你。领头那个身上有牌,凭那个牌你可以调动我们在雪国的势力,不会让你给人欺负了去。何愿平在安京城里,有阿然帮忙护着,不会有事的。还请殿下放心,我们在你身后呢。”
车内悉悉索索一阵,沈笙黎才回话:“看着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你后面那些说不说,都不重要。我信得过你,不管如何,你定能保我周全。不过,你那些亲信怎么来的?”
“那怎么行?怎么能不说。”我笑笑,“亲信是自小养在府里的,跟着我和阿然一起长大的那些,你也和他们见过的,只是恐怕印象不深。你从昨晚起就愁眉苦脸的,笑一个呗。还是你有什么没来得及完成的,你说说,我一定完成。”
沈笙黎把扇子收了回去,只留一小截手在外边:“我就想看你挂帅印,一定比那些五大三粗的男的好看多了。”
我一愣,然后斩钉截铁道:“会看到的。”
“嗯?”沈笙黎愣了。
“殿下给臣五年时间,五年后臣与臣下的马蹄自会踏破雪国,届时殿下定然能看到臣挂帅印。”我在马背上俯下身子,将沈笙黎的手搁在我的额头上,“殿下信臣。”
沈笙黎低低地笑了,柔声道:“好,允了。”
马车猛然一震,手脱离了额头,队列又摇摇晃晃走了起来,我深深地看了眼沈笙黎离去的方向。
黄沙四散,抹了念人去路。
殿下等着臣。
14
寒暑易节往返,一时朝夕来去。
我去了万官宴,果然挂了帅印。
和那些沙子成天打交道的就我们那一脉,肖将军一直在另一边和树林打交道,不合适,另外两方战事不吃紧,比较松散,调过来也不合适,很容易便被敌方破了。老皇帝不敢削我,更何况我爹娘已故,急需人接盘边沙的战事,我是爹娘的孩子,又在那呆了许久,最合适,虽然免不了被敲打一番。
老皇帝依旧秉持着一同发展的理念,也提拔了沈琦丹一脉,不知什么时候朝内不少朝臣也倒戈向着沈琦丹。两个派系职权上升不少,斗争更为严重。
我提前了些时日来安京城,还遇上了肖将军。她给我发了不正规的请帖,拉着我去酒楼喝了小半日的酒,却又不说话,只一杯接一杯地喝。临走前,她才拍拍我的肩,柔和道:“走到今天,都不容易。”
我冲她笑笑,不接话。
万官宴那天,我还收到一套衣物和一块玉佩,附着一张纸条,清瘦有劲的字体庆贺我挂了帅。
字我感觉很熟悉,却琢磨不出是哪个认识的写的。
衣物鲜红色的,没什么装饰,只是袖口细致地绣了落雪样,落雪看似杂乱,实则组成了一只展翅高飞的鹤,整体精简利落又不失艳丽,尺寸刚好,我甚是满意,就是不知道谁寄来的。
玉佩款式熟悉,坠着流苏,和娘给我的相似,只是纹路上有些不同。近几年战事愈发频繁,许多朝廷的章、象征我都见过,但这玉佩的纹路我从未见过。不过这质感倒像俪国的东西。
也没听过俪国新崛起了一个以雪或鹤为象征的家族呐。
不对,也有一个。
俪国皇室的嫡长子。哦,现在是俪国的皇上了。
但他目前从未用过私章什么的,不能断定。我捏着鼻梁不住地和自己说,别多想,别多想。
万官宴完了,我在府中住了几天,于然从小不点长成了少年,成熟不少,眉眼间还留有光彩。我看着这个翩翩少年郎谈论国事,自信豪爽,心中甚是欣慰,便安心能回边沙继续啃沙子,顺便盘算着日子想去雪国寻人。
朝内的事没什么好说的,重点全在朝外。
前些年俪国皇室嫡长子回归,瞬间掀起腥风血雨。说起这位也是有来头。明明是皇后生下的嫡长子,却在幼年不知所踪,朝内对外说是送往别地养身子骨,一直不知所踪,既不见其人,也不曾闻其声,宛如不存在般,其他皇子都忘了这号人物,都争得头破血流了,他突然杀回来。听说他回来那天,各个皇子府都亮了一夜的烛火。但谁皇帝一直没个定论,最后在我这边办着万官宴,那边皇位易了主,那位嫡长子玩似的和其他皇子斗了一年,今年憋不下去了,铁血手腕把其他皇子全部搞掉,又使了法子搞下了先皇,自己登基上位。
上位后也不安宁,四处改革,一下子碰到高管的粮碗了,又开始除内患。
你说朝内这么不安宁,也就别管朝外了吧,那家伙偏不,几次三番进犯各个国家,就算没啃下来多少地,也把别的地方烦得够呛。几乎是引起了公怒,各个国家都开始谋划合伙干掉俪国了。
我的想法是,俪国迟早要塌。
雪国倒还安静,因为是和亲公主,沈笙黎在那边过得还不错。
其他的地方,倒也没什么说的价值了。
我看着版图,手在四边国家的领土上划了划,笑了,把于然唤了过来。
“阿姐?”于然不解。我马上要动身回燕沙,这时候找他做什么?
我转动着佩剑的穗子,问他:“你前些日子是不是说,粮食有些吃紧?辎重队很难运足的军粮过来?”
“确有此事。不过军粮我们会首先运过去。”于然眉头皱了起来,面上一片阴云,“今年气候不好,有的地多雨,有的又多旱,不少地方收成不好,要调粮赈灾。”
一个两个怎么都爱皱眉,我探身要抚平,手伸到一半却停了,算了,孩子大了,有心事也是好事。
我大手一挥:“指吧。周边哪些地收成好,你说,我都给你打下来。”
于然厉声:“私自出兵是重罪!况且出兵还要成倍的粮草,根本供不起。”
“老不死的同意了,怎么能算私自出兵?”我笑了,变戏法似的掏了个明黄色的折奏,皇帝已经批了,“我既然都说了,那便是已然解决了。”
不过是找皇后要钱而已,反正债多不压身。皇后想了不到半柱香,就应了。皇后的母族已经开始走商路买他国的粮草了。
于然一下便明了,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拿着旗毫不客气:“茺颂国江阳一带……”
我看了眼沙盘密密麻麻的旗帜,啧了声:“真不客气。一年打那么多,你真不怕我累死。”
“肖将军不也帮你分着么?你们两个,打下这些费不了多少力。”于然依然低头挪旗,“况且也没说全要,那些地,你随便打下一块也差不多了。”
我看向密密麻麻的旗,有些沉默:“既然一块就够,你点那么多做什么?”
“多个选择,有备无患。”于然不在意地摆摆手。
我很想给他脑门上来一下。
于然咳了下,小声道:“阿姐有余力的话,帮我把霞灼也打下来吧。”
“霞灼……?”
我有些疑惑。
霞灼山水好看,文人墨客最喜,不少名画主题都是霞灼山水,也极受夫妻喜欢,经常会有人去那说点情爱。
于然脸微红,略略低头抚着袖口,我一眼了然,笑了:“你真是……”
“阿姐。”于然抬头,亮晶晶的眼眸直勾勾看着我。
我心一下子软成水,连道:“好好好,我家阿然就算要月亮,阿姐也给阿然摘下来。”
我真有病。
自己给自己找事做。
接下来的一年又有得忙。
忙了一年再回来趟血山血海,当人呐,可真难。
我拿着老皇帝批的折子,特别横,没再只是守着边关,而是加大了征军的规模,队伍肉眼可见的扩大,皇后家的银两也流水一般折成粮草运给我。操练了几个月的新兵,让他们留在这看地,遇上打不过的立刻前往请求支援,我带着老兵和肖将军配合着,开始征战。
江阳一带攻的很顺利,茺颂国本身也就四分之一齐国不到的面积,地方小的不行,也就是挑的地方好,有山有水,年年都能大丰收。地方小,地上的百姓戾气也不重,因而打的极快,不出半年,快一半疆土给占了去,眼见着要逼近国都,邻国觉着不好,派兵支援,就国都那一带我和肖将军轮流试了半个月也没下来一块地皮,只好开始进攻裘徕国的霞灼。
谁能想到霞灼也不好攻,但我其实也就意思着打了下,探子传回其他国的军队全部撤回的消息,我立马杀了个回马枪,直逼茺颂国的国都,不出一个月,疆域本就不大的茺颂国全部入了齐国口,粮食短缺问题一下解决了不少,听说老皇帝笑得合不拢嘴,给将军府赏赐了不少好东西。
等茺颂国攻下,离回京也只剩一个半个月。
我喝着水,用沙盘比划,问副将:“你觉得,一个半个月攻的下霞灼吗?”
副将摇头:“难。”
“嗯。”
霞灼也就两个城池的大小,但每年收益颇丰,裘徕国的皇帝把霞灼看得跟宝贝似的,重兵严防,一半兵力全在霞灼。
我的手突然一拐,指向了裘徕国西北面的俪国:“如果能让俪国从这边进攻,我们的负担会少不少,霞灼也就容易了。”
毕竟西北面也是裘徕国国都,裘徕国皇帝不会蠢得放弃国都。
这个方法有些异想天开,但值得一试。
我用手指一下一下绕着佩剑朝阙的穗子,突然道:“放飞信鸽,告诉那些探子,想办法让俪国攻打裘徕国。”
“是。”副将额首领命,立刻着手准备。
我把水喝完,坐下来又开始慢悠悠算日子。
啊,好想回京。
去年万官宴回去都没见着雪,今年回去正值夏日,也不会有雪,只有雨。
想看雪。
想看安京城的雪和人。
只是今年,安京城的人少了,也带走了太多雪。
但总归,后面还能寻得机会再赏雪。
不知道那些探子使得什么方法,反正很迅速解决了,俪国出兵攻打裘徕国,裘徕国国君看得短浅,一急,忘了旁边还有个虎视眈眈的齐国,直接把霞灼大部分兵调去挡俪国了,那么多臣子阻止也没拦住国君找死。在裘徕兵最后一批出发了一日后,我率领士兵进行进攻,速战速决,趁裘徕国皇帝没回过神夺下霞灼,那边俪国步步紧逼,裘徕国皇帝顾不上什么霞灼灼霞的,想尽了办法议和,最终赔了大批钱财又割了地,这才让俪国息兵。
听说俪**队负责人是他们皇帝。
我看过俪国大致的出兵图,有种熟悉感。
这皇帝有点来头。
我咂舌。
想认识。
“安京城传话,您今年必须回去。”副将呈上一封信。
我将信左翻右翻,没从这封大皇子私信里看到什么,只看到横横竖竖写着夺权。
指尖一下一下点在信封上,从抽屉里摸出安京城一览图,手指绕着安京城画了一个圈,嘱咐副将:“我先布置了,省得回头我忘性大忘了。万官宴时,留一队亲信在这看着,你和他们一起,别让那些探子老鼠翻起风浪。剩下的亲信随我一同回京,各领一支小队。于苕那五个跟着我,再分三支队跟着我。”我手在安京城地图上比划,“西边,让于轿和于羌守着;东边让于梃和于莨守;南边让于鄢和于硝守;正门交给于芎和于汶。城内由我亲自交代给于苕他们。正好,你去和那几个说安排,再把于苕他们喊过来。”
我对着地图思考半晌,道:“我们此去人不能带太多,会被沈琦丹反咬一口谋反,但不带人外面接应是不可能的。两万兵马吧,带过去守在安京城百里开外,以备不时之需。”
回安京城这一出,我的作用于大皇子,就是守着安京城,不让沈琦丹一脉有机可乘。
老皇帝一旦退休,没有明确立下太子太女,按照传统,便是两方厮杀,看谁能得到传位的诏书。若是其他竞争者皆不成气候,没有传位诏书,也能大摇大摆坐上面那位置,毕竟实力是第一说话权。至于会不会不停地被弹劾,被史官、文官狠狠参几笔,留个坏名声,就要看个人了。此次万官宴,必然是旧皇宣布退位,大皇子和四公主的纷争瞬间在明面上挑起,两方文官都有,况且这种时候文官真心成不了太大气候,看的是谁有兵。
沈琦丹拉拢了另外三方军力,但我完全不放在眼里。
能和我打一打的肖将军虽然和付溪倾一起,但她早已明确表示她不会参与新皇的竞争,选择明哲保身,不成问题。不过也不能完全放心,谁知道付溪倾在那有没有养自己的人。另两边的,我自有办法让他们来不了。
优势在大皇子。
但沈琦丹那边势力也不好说……
她自己肯定也想办法养了兵马。
尤其是有个付溪倾在,她今年便会从肖将军那里回来,成为国师,那正是我回去的日子。
国师所言,皆为天命。
若是付溪倾说大皇子不能当皇帝,搞民心,加上她那边有不少前朝留下的有声望的文官支持……那我也只能临阵投敌了。
我不在意龙椅上坐的谁——当然,我方最好。我只想护着我朝,护着阿然,保黎民不烦外敌入侵,保阿然不为外敌发愁。沈琦丹也不敢随意废了我,这块地,只有我能守。最后的结局出来,若是阿然百般万般不愿意,那也由不得他,我顶天儿也最多想办法保沈济苍还有条命。
不过若阿然真为沈济苍闹心,我也不会阻挡沈琦丹对沈济苍下手。
一点儿女情长罢了,过往烟云,如细雨蒙眼,散掉、雨停,便好了。
何须折腾来去?
我平时可以由着他,但这次不行。
我抬眼,招呼于苕等人坐下,摊开一份更详尽的安京城一览图,手指圈圈点点,简略几个动作对方便心领神会。
于苕最后与我道别,临走前突然道:“将军,听闻安京城要下雨了,不知下多久的大雨。这次回去,记得带着伞和蓑笠。”
我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唇角慢慢勾起。
确实。
安京城要下雨了。
一场夹杂着血的倾盘大雨。
隐匿在街角的污浊与疯长的野草,该一起除尽、拔掉了。
15
写着“安京城”三字的牌匾在光下熠熠生辉。
明明去年才回过一次,今年回来却感觉久别故乡。
我按住马慢了下来,身后风驰电掣的将士跟着放慢速度。
马蹄声清脆一致,踏在地上、街上,两边是热情的百姓。
吃食、钱财、礼花通通被抛了过来。我手一伸,接住一个苹果,随手扔给身后的于苕,轻声吹口哨,嘱咐于苕给我好好收着,其他东西,特别是贵重的,都还给百姓,别拿了去。
把马留在皇宫外,给宫里的侍卫看着小,便去见了皇帝。于苕等人在府邸不远处一动不动等着,于轿众人迅速奔向几个城门。
我摘了佩剑朝阙,在御书房面圣,看到了坐着的大皇子和四公主。
大皇子坐着,用茶盖抹着茶碗里的茶沫,温润儒雅品着茶。四公主坐在对面,左手肘撑在桌子上,脑袋搭在手上,闭眼假寐,右手放在扶手上,无声敲动。
我快速扫了圈,收回目光,行礼。
老套的流程。无非就是问问行军如何,军费是否还够。
至于他退位,估计要等见完这波人,才会告诉两位候选者吧。
我临走前,看了眼沈琦丹。她手指越敲越快,隐隐有声响,很明显有些不耐,然后突然意识到什么,又慢下来,神色也舒缓了很多。
我出殿看了眼太阳,临近正午,但有墨云翻滚着过来,酝酿着大雨。
殿前花圃种了金桂,我微微驻足,有些失神。风起,我伸手接住了一朵飘落的桂花——有一株金桂这会已经开了些,手掌缓慢合拢,又有风起,桂花被吹向凝聚着的乌云。我目光随桂花去向望去,抿唇,快步出了压人的皇宫,翻身上马,极速朝府里赶去。
在府里转了一圈不见于然,问侍女:“公子呢?”
侍女停下动作,低头,毕恭毕敬:“被大皇子唤了去,一直在大皇子府里。”
大皇子回来还要一会儿,我系着护腕道:“去派人让他回来。”
这会正是多事之秋,于朝、于夕怎么不拦着他点?
“大皇子嘱咐说,让公子待在那儿,等一切尘埃落定再放他回来。”
我眯眼,盯着低头的侍女,右手摩挲着剑鞘,猛然出手用剑鞘抬起了侍女的头。
“……雨水。”我一眼便认出是谁,低声唤出她的名字。
雨水也不恼,敛眉,乖顺极了,但眼角的锋利却让我无法忽视。我收回剑鞘,愠怒:“从我的府里滚出去!”
雨水恭敬地朝我作揖,放下扫帚,走了出去。
我看着她走远,愤然回了屋,灌了一口前年埋下的好酒,指尖顺着玉佩的纹路描摹。
我知道玉佩来历,离真相近了,但我不敢相信,并在自我欺骗。
就像我欺骗自己,顾朝真的把我放在心上一般。
我把酒壶封上,放在案上,回到前屋,于苕几人就在前屋候着。
“……最后,于苕跟着我,带两队人手。有别的疑问吗?”
见众人摇头,我放心点头,轻道:“去吧。小心些,别把自己淋湿、弄病了。”
沈琦丹一脉主要分布在文臣间,沈济苍努努力应该搞得定,我只需守着保证没有余孽跑出来就好。
我命人去买了些吃点回来垫肚子,不敢贸然离位。也不知这雨何时才开始下——但反正就今天了,不会再拖。
豆大的雨珠滚落,眼睑微动,抬头却睁不开眼,雨幕遮住了视野。
庞大、萦绕的钟声表示旧皇退位,待雨晴,新皇就要登基了。
这种时候,一点差错都不行。
宋怀玉已经回京,还带了不少精兵。
这是刚刚守城的下属送来的消息,沈济苍八成不知晓。
宋怀玉已经进京,但他的人被强制扣在了外面,按照消息,我的人已经和他们搭上了。
这下子,沈济苍应付不过来了。
沈琦丹必定要留给沈济苍对付。沈琦丹难缠,沈济苍很难分精力再去管别人,这时他其他的势力就会开始行动,互相牵制——但这是宋怀玉回来前,这也是为什么沈济苍当年想尽一切办法把宋怀玉弄走。现在宋怀玉回来了,沈济苍已经没有人手再分,除非算上于然,但于然是万不能动的。
“即刻派人禀报大皇子!把宋怀玉的位置给我,在我去之前,盯好了,绝对不能使他有机会去找沈琦丹!”我从于苕那接过马匹,煦旌雪白的毛发在雨中却在发亮,我翻身上马,俯身拍了拍煦旌的马鬃,扬鞭向宋怀玉赶去。
骁极其喜雨,哪怕会弄湿它的羽毛,它在空中盘旋着,循着我去的方向飞去,尖锐的鸣叫声撕裂了雨幕。
宋怀玉所在的位置很偏,离城门近,估计也是刚进来不久。他一身蓝衣,带着蓑笠,坐在一家小摊铺前,手上缓慢地摆弄银针。
他的银针是用来救人的,无数次从阎罗手里抢人,如今却要把人送去阎罗殿。银针在雨中泛着寒光,让人无端生寒。
我靠近了,这里离城门过近,我恍然间听到了城门外正在厮杀的两拨人马的刀剑声。
“宋怀玉。”我按住煦旌,居高临下看着他。开始琢磨他的人在哪。
宋怀玉玩味地看我,却恭恭敬敬作揖:“于将军。多年不见,在下还未曾祝过你当了将军。贺将军夫妇近来可好?”
“是你出卖了他们。”我一瞬间便明白了宋怀玉的意思,佩剑朝阙瞬间出鞘,握着剑柄的指关节因用力泛着白,我一字一顿道,“卖、国、贼。”
宋怀玉轻笑,一下展开一柄折扇,虚掩着下半张脸:“于将军说笑了,在下一直心系齐国,也一直崇拜贺将军,怎会卖国。更何况,将军家里,也没多……”
宋怀玉猛然止住——朝阙已经横在了他脖颈上,划出一道细小的伤口,正在往外渗血。
他神色瞬间冷了下来,眸光泛寒:“于将军这是要做什么?如今太医院和宋家皆掌握于在下手中,将军若是想太医院和宋家反了皇室,大可以多割几分下去试试。”
我嗤笑,朝阙又往前了几分:“对你的主子这么没信心?这就说是反皇室了?不过不劳宋公子烦心了,太医院大清洗也该来了。商户的洗牌也不会晚。况且你手上不还握着人么?”
宋怀玉往后退了几步,折扇被扔在地上,他手上闪着银针的寒芒:“你在太医院外面布了兵,还在宋家商铺里安了内鬼?”
哦,看来,那批人应该是付溪倾的,不过跟着宋怀玉过来而已。
我下了煦旌,没说话,默认了,朝阙猛然向前刺去。
宋怀玉反应迅速,下蹲躲过后迅速后退了一些距离。
我握着朝阙往旁边横扫,削断了宋怀玉的衣袖,转眼间几枚银针冒着寒光直朝面门袭来。
我抬手,银针与护腕相撞,手臂微抖,我龇牙咧嘴:“手劲真大。”
宋怀玉速度很快,布局复杂的街道很适合他走动,银针从不同方向袭来,有一根还削断了一缕我的头发。
我紧跟着他的踪迹不放,一边提防着宋怀玉可能出现的侍卫。蓑笠不知掉去了哪里,我往后一撇,不见煦旌和骁,心中略微放心——八成去找于苕了。
这两个日日夜夜跟着我,越来越通人性了。
宋怀玉最终落在小摊铺的一张木桌上,宽大的衣袖挥动,这次出来的却不是银针。漆黑的鳞片摩擦在地上,竖眸死死盯着我,吐着猩红的芯子。
是朝内禁养的黑蛇!
身材如此庞大,估计养了不少时日。
我盯准七寸,挥剑正要砍,却被突然来的银针挡了动作。
银针角度刁钻,力道还大,要不是反应快,打到的地方可就不是护腕了。护腕处微疼,有些麻。我调整状态,握紧朝阙,确认黑蛇短暂内不会有什么动作,扬声:“宋怀玉,你不会为情爱所困,但同样不会为这些与她反目为仇……是什么让你站到沈琦丹那一面?”
——这是我至今不解的地方。
“我爹娘都在菀妃手里。”宋怀玉冰冷的面具瞬间被撕破,他咬牙切齿,声音透着寒意,“她拿捏着我爹娘的命脉,若我和爷爷不顺从沈琦丹,她便把我爹娘全杀了。还有宋氏,她一样不会放过。你以为只有你们在宋氏里安插了眼线吗?这些年宋家都被你们蛀成筛子了。我若是反了她,不知我爹娘,我和爷爷也不能好好活下去,她和国师会想尽一切办法弄我们,就算逃离去他国也没用,他国本就是国师的一言堂!”
他冷笑嘲讽道:“你们不会到了现在,还忽视了她吧?她可不是你们认为的草包。”
这会他已经没必要骗我了。
我听了话,暗骂一声,差点把菀妃给忘了。
她和二皇子一样,在这腥风血雨的山雨里,明明是被忽视、被丢弃的弃子!
她在所有人眼里,都是为了权利不择手段,但手段高明不到哪去,甚至比不上自己的女儿。斗争越来越大,大家都把她逐渐遗忘,觉得她不过是国师的一枚棋子罢了,注意力更多放在了沈琦丹和国师身上。该死,她到底什么时候把自己藏在了帷幕之后?
他国是国师的一言堂……
国师本就不是齐国人。他是为了菀妃才来这的,他在别国是势力,而且极大。
他国还有哪个……
——俪国!
数十年前俪国国师不知去向,也是那时菀妃与国师一同来了齐国,掀起腥风血雨。
“这个国家本就千疮百孔,老鼠已经咬空了内核,没救了。”宋怀玉声音里带着悲凉,但他很快便从这股情绪中走出,“一个交易,如何?我不在这里杀你,甚至会为你扳倒她们助一臂之力,前提是你要救回我爹娘和我爷爷。作为交换,我会告诉你一些关于菀妃的信息。最后我会在京西城的殇客客栈等你。不过你还要保证不找我们。如何?”
原来在这等着我呢,难怪不见侍卫和别的布置。
他的要求不难,而且开出的条件让我心动。
不过,也不能太急切。
“你带来的人呢?”我避开了他的话,率先提问了一个我已经有答案了的问题。
宋怀玉卡了一下才道:“和你的人打着。他们不算我的人,是付溪倾的。”
果然是付溪倾的。
“带了多少?”我追问。
宋怀玉这次没有卡:“一万五。”
比我的少,我一下有些安心。
宋怀玉喉间滚动,死死盯着我:“我已回答了你的不安,你该回答我了。”
“好,可以。”我勾唇,同意了。
宋怀玉像吃了定心丸,朝黑蛇挥挥手,黑蛇不甘心地看了我一眼,还是过去了。他走进棚内,示意我棚里谈。
已经可以听到骁的鸣叫,这让宋怀玉有些烦躁,但还是压着情绪,对着我道:“京东城有独属于菀妃的私殿,因为是以国师的名义,谁都不知晓是菀妃的。很多人都被关在那。付溪倾和国师虽无血缘,但感情深厚,犹如亲生父女。你知道为什么国师这么顺从菀妃吗?”
他突然恶劣地笑了,“他被菀妃下了毒。解不开,除了菀妃。很随意潦草吧?但极其有用。这就是为什么国师帮着菀妃心甘情愿帮菀妃。不过很可惜,实际上菀妃也不知道怎么解,很快他会暴毙身亡,你说付溪倾知道了会怎么样呢?”
马蹄声近了。
宋怀玉站了起来,用脚尖踢开先前的折扇,不知从哪又摸了顶蓑笠戴上,慢悠悠朝着京西城去了。于苕上来要追,被我制止。面对他不解的眼神,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笑,道:“即刻封锁国师京东城的宅院,掌握菀妃的动向,派人告知付溪倾……”
我望着后边的人马,凑近于苕耳朵,轻声道:“不,你亲自去告诉付溪倾,国师被菀妃下了毒,即将身亡。”
看着于苕远去的身影,我拍了拍煦旌的鬃毛。
接下来就看付溪倾会更在意沈琦丹还是国师了。
安京城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我轻轻眨眼,雨珠从眼睫上落下,手握着缰绳,翻身上马,吹了声口哨,骁飞向我的手腕,我敲了敲它的喙,它立刻张翅而飞。
煦旌鸣叫一声,马蹄踏动,带着我朝着京东城奔去。
菀妃藏得可真够深啊。
云雾翻涌,更为阴沉,没有丝毫散去的迹象。沉厚的雨幕染湿了路上行人的衣袍,雨色蔓延上了府邸的阶梯。
煦旌是一匹好马,不出两刻钟就到了京东城。
菀妃打着伞,站在府邸的台阶上,雨珠浸湿了正红色的裙摆。她的头发用一根木簪挽起,只在额前散下几绺。画着淡雅的妆容,额间点着妖艳的花钿。
她抬眼看我,我这才发现菀妃的瞳色很浅、很浅,看什么都冷漠。
“让我猜猜,是谁告诉你的。”菀妃漫不经心地转着伞柄,连带着伞面上的牡丹一起,“我的好青媣不会告诉你,她正与沈济苍那个该千刀万剐的争斗。付溪倾不知道这个府邸。国师不敢,他生怕自己命丢了,也就付溪倾他放心。”
青媣是沈琦丹的名。
这会菀妃叫得亲切,好似母子情深,但沈琦丹怕是恨透了菀妃。
恨菀妃所做的一切。
“所以只能是宋怀玉。”菀妃也不恼,声音没有起伏。但不如平日她和先帝对话那般缠绵、妩媚,反而是很柔,却让人无端生寒。
我指腹在剑柄上用力。
以往一些短小的片段浮现,我越发不解。
菀妃有野心,不然也不会亲自为沈琦丹布局,教沈琦丹那些本该是太子才能学的东西。
可这也正是我不理解的地方。
她爱沈琦丹,也恨沈琦丹。
这里算是菀妃的老巢,士兵绝对不少,我单枪匹马没有胜算。而援兵还有一会才能到,我要想办法拖一会。
“我不明白,你明明可以自己登基,但是……”
“你想拖时间。”菀妃一下子挑破了,但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侧身,让开一条路,“于将军,进去说吧。”
我注视着她,神色漠然。菀妃眯起她的眸子,回望我。那双眼眸让我想起了沈琦丹的双眼。
一样的刻薄无情,真不愧是亲母女。
我松开缰绳,下马,轻轻拍了拍煦旌的鬃毛,湿润的发丝贴在脸颊两侧。菀妃收了伞,领着我沿着长廊走向私殿的主屋。
在进屋前,有侍卫收了我的剑,又大概搜了一下身,我无心反抗,任由他们把我全身的武器收走。
武器离身,我格外不习惯,心绪难免有些暴躁,我用力掐着自己的手,不停地告诉自己冷静。
私殿一路下来,长廊两侧住了不知名的花树,都绽着花,不过这会雨大,花枝不堪重负,伏了下来,枝头上的花被雨水打落了不少,散在地上。除了花,小屋也很多,如我所料,戒备森严。那些小屋应该就是关人的地方了。但没有任何声响,不知是没有人反抗,还是都已经麻木死了。
是重雨遮掩了声迹,是暴雨磨灭了意志。
我突然开口:“你关着他们也没什么用。何不放他们走,也省一笔开销。”
菀妃停了脚步,似笑非笑地转头看我:“你想劝我放了他们。尤其是宋怀玉的至亲。因为这是你和他的合作内容。我说的对不对,于将军?”
我一凛,狠狠盯着她。菀妃无端想起鹰。
“你现在的眼神像狩猎的老鹰。”菀妃轻声说,“我不喜欢。”
眼看她招手要派人挖我眼珠子,我合上眼,深深呼吸,再次睁眼,望着略带积水地面:“娘娘说笑了,臣怎会和宋怀玉勾结?再说,臣也不过一介女子,又怎会如鹰一般犀利?娘娘抬举臣了。”
“你还挺聪明。”菀妃再次向主屋走去,“很巧妙的话语。跟上来吧。”
我跟了上去。
主屋素净,没什么装饰、修饰。小茶几上摆着一壶温热的茶水,还有两个素白的茶杯。
菀妃在主位落下,慢悠悠往嘴里塞了一块糕点,又抿了一口茶。
她把另一个茶杯往我这里推了一下:“这儿的茶水没毒,于将军大可放心,我可不喜欢这种低级的手段。”
那国师身上的毒算什么。
我没动茶水,看着菀妃依然不紧不慢地吃糕点。
到底谁要拖时间?!
我终于在寂静里忍不了了,开口:“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的多了去了。”菀妃懒洋洋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又合上眼,好似看到了什么脏东西,“想问什么,问吧,事已至此,瞒着也没什么用了。难得发善心,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我把脏话咽了回去,思索几下,发现问题太杂乱,一时不知从哪问起,挤了挤,这才憋出一个问题:“沈琦丹在和大皇子对峙,你看起来好像一点都不担心。”
菀妃好像没料到我会从这个问起,诡异地看了我一眼,缓慢开口:“为什么要担心?青媣不是沈济苍的对手,我很清楚。沈济苍在斗争里成长得太快了,青媣没跟上。这次争夺战还未开始,结局便定了。”
我皱眉,越发不解。
菀妃撩了一下发丝,望着被雨击打着的窗棂:“我在这等着雨停,也无聊,不如和你说说话。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一个简短的故事,讲完,雨就该停了。”
不待我回应,莞妃已自顾自地讲了起来,我明了,她需要一个合适的听众。
算算时间,我的人应该已经包围了这里,进行全城封锁后,便无人可以再中途进入局势。而在莞妃“讲故事”的这段时间里,我无法出去帮助沈济苍,她同样无法帮助沈琦丹。
这是刚刚好的。
“你可曾听说过,本国先皇,就是刚退位的那个,有一皇姐,天资聪颖,生的一副帝王样,可不巧,这皇姐天生命薄,不待及笄,便夭折了。”
我点头道:“略有耳闻。这皇姐殁后,所有的人脉、势力皆给了自己的皇弟,不然他不可能那么容易登上皇位。”
莞妃低低笑了声。
我思维发散几瞬,想到一个推测:“那位皇姐,莫非没死?”
莞妃笑眼眯眯地看着我。
我一惊:“您就是那位……”
莞妃依旧笑着看我。
我呼吸急促,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所以……”
这是什么发展……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所以我死里逃生,逃了出来,没有如我母妃与皇弟的愿,去阴遭地府与鬼差谈话。”莞妃没有笑了,而是神色漠然地望着被雨打湿的外景,“他们行动很快,等我清醒,我已经被下葬了。那是偏远的地区,回到都城,用最快的马,不眠不休,也要十多日,跟何况我那是只是一个人。不过我在那里碰到了俪国的国师,付黔。他做了一件很大的错事,被架空了,只能独自一人握着些上不了台面的暗势力四处晃荡。我偷偷给他下了毒——那会太青涩了,没有别的办法了。我用这个胁迫他叛了国,与我一同回到齐国,我也确实成功了。”
她目光涣散,似在自言自语:“我成功进了齐国皇宫,我掠夺了一位农妇的孩子,让他成为二皇子,我又生下了我的青媣……青媣本是我拿来要挟付黔的。我捏着他的血亲,他身上又有毒,他不敢背叛我……我想用青媣,可她像我,太像了,我舍不得……我本意让那农夫的孩子去当皇帝,我可以帮着他——反正他本身的存在就没有意义,只是一个由头而已。可他不争气,还偏偏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
菀妃轻嗤一声:“他还妄图用这个扳倒我,去找付黔,结果被付溪倾半路发现了。他彻底没用了。”
“没用的棋子,就该放弃。”
莞妃轻轻柔柔地说了让我不寒而栗的话语。
二皇子居然是捡来的!
莞妃声音变得有些急促:“我没办法,我没办法……我只能让青媣去争……我不能放弃,那位置该是我的。我那愚蠢的皇弟,自己的长姐进了宫当他的后妃,他都没认出来。”
她轻抚自己的脸:“你看,不过一张人皮面具,他便认不出之前那个对他宠爱无比、却又被他害死的皇姐了。”
自己换了张脸怎么还抱怨别人认不出来。菀妃更应该去看看郎中。
菀妃继续沉浸在自己的过去里:“我恨,我不甘心……我争不到,那边青媣去争。沈济苍若是如以往,青媣必定能上那皇位,可偏偏,偏偏那个沈济苍……”
涉及到于然,我猛然出声:“偏偏什么?”
莞妃缓慢地偏头看我,缓缓勾出一抹笑,让人胆寒,她柔声道:“你就那么想知道?”
我咬牙切齿挤出了这么一句话:“于安生还在沈桓荣手里。”
莞妃抬手,虚虚掩住了口鼻,放声大笑:“你居然敢让于然在沈济苍那里!该说你蠢还是傻!”
我握住桌子边缘的手越来越用力,寒光一闪,一柄匕首架在莞妃的脖子上,一字一顿:“告诉我!”
莞妃眼里闪过一抹惊喜:“你居然还藏了一把匕首。”
我充耳不闻,匕首向莞妃脖颈处靠近,已经划出一丝血痕:“告、诉、我。”
莞妃笑了声,目光与我相撞,我听到她说——
“我这辈子,最讨厌被人威胁。”
“你不会知道你想知道的。”
“我与青媣毫无胜算,但我必须让她去搏一搏……她难逃一死……我的青媣走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她喃喃低语,“青媣啊青媣,我在下面等你。”
我一惊,迅速上手准备卸颚,然莞妃速度比我更快,她拦住我的另一只手,随后用力一咬,不知吞下了何种毒物,顷刻毙命。
我握着匕首的手用力得发白,泄愤似的将匕首狠狠插在桌上,闭眼缓了一会,将匕首用力拔出来。把窗户合拢后,大步往外走,走出主屋,回身,深深地看了最后一眼莞妃,才将屋门轻轻关上。
侍卫全然不见,我在主屋不远处找到了我的朝阙,拿着朝阙心下不再那么不安。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便走,在外面等候的于苕立刻带人进入院内搜索。把门全部劈开,被莞妃囚禁、当做筹码的人终于获得自由。
我从人群里找到了两名与宋怀玉极像的人,猜测他们是宋怀玉的至亲,便拉住他们,低声道:“宋怀玉在京西城的殇客客栈等你们,快去!”
不待回应,我确认无遗漏后,带着于苕往小城门所在南面飞去。
雨幕浓重。
途中,我收到了付黔暴毙的消息——差不多在我派于苕去找付溪倾的时候传来,但那时我已只身前来寻找莞妃。不知菀妃使的什么法子。
并且付黔的接班人付溪倾不知所终。
国师死了,付溪倾不知所终,沈琦丹又少一大助力。
我明晓沈琦丹活不了,但付溪倾就不确定了。
消息只说她不知所终,可没说她已死。
或许她预料到了失败的结局,或许她在国师死后,便不再对沈琦丹忠心耿耿。
不管怎么说,这场乱局她不会参与了。
那么她会去哪?
付溪倾必定知晓国师来自俪国,那么她去俪国的可能性很大。
从国师府到南面的小城门最近,南面的小城门也是去俪国最方便的路径。
不排除付溪倾为避免被截的风险而走其他城门,可暴雨过不了许久便会变小停下,她若是不想留在齐国,必须要在雨停前至少逃离安京城,那么南门城门将是最好的选择。
我拉住缰绳,向守着南门的于硝、于鄢点点头。
于硝与于鄢回以一笑。
于苕赶上来给我报告了伤亡。付溪倾带来的兵源自肖将军,比我们燕沙的更适应暴雨之下,但也不算多,在一千以内。同样对面也比我们少人,心里没底,打起来有些束手束脚,伤亡多些,也不知具体。
我抹了把脸,内心期望这场暴雨尽快过去。
守株待兔的效果显著,我很快便捉住了乔装打扮的付溪倾。与她的亲信。
于苕等人被我支开,我翻身下马,挡在付溪倾的去路上。
付溪倾手握拳,横眉冷道:“让开!”
“若我不让?”朝阙出鞘,泛着冷光。
付溪倾抹掉落在脸上的雨水,呼吸沉重:“我不想与你为敌。我不是齐国人,也不想再参加他们的纷争。”
我开口嘲讽:“你不是沈琦丹的一条好狗吗?这会怎么急急忙忙抛下主子要走?”
付溪倾冷冷地看了我一眼:“主子都要死了,我不先跑难道等着脑袋落地吗?我很惜命的。”
还是个贪生怕死的。
她不耐烦道:“你拦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我死就给个痛快。”
在雨水里奔久了,有些手脚冰冷。我甩了甩没拿剑的手,淡然开口:“我想知道……关于我双亲的事。”
我死死盯着她:“你绝对知道,你不可能不知道。告诉我,我就让你走。”
我厌恶这种被所有人蒙在鼓里的感觉。
付溪倾冰冷的表情顷刻瓦解,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具体的,我不能说,毕竟我还要回俪国,我说了,回去等我的怕是极刑。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沈济苍曾拦截过一封送往将军府的信。那封信来自已故的贺将军。”
我手脚更加冰冷:“时间?”
付溪倾轻笑:“你知道,却还来问我。那封信现在必定已回到了将军府里。我回答了你的问题,可以让我走了吧。”
尽管答的不尽人意,但……
我心有不安地让开,仰首:“你走吧。城门外有一辆小的马车。”
“走了,便不要再回来。”
付溪倾惊愕地看了我一眼,一瞬息喜上眉梢,双手作揖:“谢于将军出手相助。若于将军日后无去路,大可来俪国找我。”
我没理她,上马奔向大皇子的府邸。却在府邸口被拦了下来。
雨水行礼,语气平淡:“大皇子尚在宫中,任何人不得入大皇子府。于公子也被带去了皇宫。大皇子说,若于将军是想找那封信件,不妨先回府再找找看,看完了,再去宫中。”
沈济苍这是明晃晃拿着于然要挟我。
我冷冷瞥了一眼雨水,握紧了拳,恨不得把这府邸拆了,却无法,只能无奈赶回去。
那封信,或许能将我所有的困惑解开。
或许我心中早有猜测,但是自己不敢相信,自欺欺人罢了。
我回府第一件事就是冲向于然的房间。
这封信是沈济苍在我出征在外的时候送回来的,最可能的是昨天或清晨,不论如何,于然必然已经看过了这封信,才会今早主动去找沈济苍。
一番搜寻无果。
我用指关节揉着太阳穴,以此缓解头疼。
顶着暴雨与人对峙、打架的感觉并不好受,近一个月的奔波几乎让我筋疲力尽。
我无力地瘫坐在于然房间前屋的木椅上,右手边是于然的书桌。
书桌……
我恍然一惊,想起于然从未换过桌椅,而在小时候,于然专门请我在桌子下凿了一个可闭合的凹槽,用来藏爹娘不让多吃的蜜饯吃食。
我手摸索几下,果然找到了那个凹槽造成的缝隙,顺着缝隙打开凹槽,一封没多少份量的信轻飘飘掉了出来。
我慌忙捡起来,急急忙忙拆开这封信。
心跳得厉害,我狠狠闭了闭眼,十数年光阴在我脑海划过——
早春的早起习武、盛夏的趟水采荷、暮秋的吟诗作画、冬末的安京城赏雪。
翩翩的于然、不着调的顾朝、温润有礼的沈济苍、热烈温和的沈笙黎……
每一帧每一幕在脑海挥之不去。
我重新把眼睁开,细细将信纸展平,平静地看了起来。